烏鎮的孩子:記木心的英國之行

木心美術館館長陳丹青先生特別撰文《烏鎮的孩子:記木心的英國之行》,回憶二十多年前他陪同木心在英國度過的短暫時光。

航班允許抽煙的日子,一去不返了。我甚至不相信有過那種時刻:當紐約機場櫃檯小姐迅速辦理登機牌,同時會曼聲問道:

Smoking Or not smoking?

二十三年前為木心英國行拍攝的影像,最近剪輯成片,我一看,驚呆了:只見老先生坐在飛往倫敦的機艙,望向窗外,手裏舉著一支煙。

木心的英國行,是我的南京老友劉丹促成並慷慨出資的。他原先任職江蘇國畫院,1981年赴美,未久得英國古董商兼水墨畫愛好者休莫斯識賞,私交甚篤。 1992年,我介紹劉丹認識了木心。不久他去休莫斯莊園度假,來信說,他點起鯨油做成的十六世紀大蠟燭,閱讀木心。 1993年,劉丹與休莫斯擬請木心去英國看看。其時木心仍住傑克遜高地,1994年春,我們三人坐在他小小寓所的前廳,一人一支煙,談論此行,劉丹已定妥6月6日木心與我飛赴倫敦的機票,自己則先期去到英國與休莫斯會合,迎候我們。

那天我深知將要遠遊的木心多麼感慨而欣悅——他強忍笑意的神情,我太熟悉了——有哪位中國作家無數次以歐洲各國作詩作文,卻是從未去過?又有哪位老上海人不嚮往英國麼?當少年木心初抵滬上,英法租界尚在,那時他已熟讀拜倫或是哈代,更別說莎士比亞了。

但木心總在我們興奮的話頭之後,故意繞開話題,調笑戲言,扯閒天——接下來的事,木心寫在他未完成的散文《英倫夜譚》,我能接續的零星交代,是我們總共在休莫斯都鐸時期老莊園待了三週,主人特意請一位法國年輕廚娘全程理廚,期間,休莫斯駕車帶我們去倫敦玩了三天,稍後又去莎士比亞故居。大部分時間我與木心在佈滿橡樹的莊園內外散步,或留他在臥室獨自待著,晚餐前請他下來。飯後眾人聊天,有一回當我為幾位英國人畫素描寫生,休莫斯取出吉他,輕輕地彈唱……

昔年耽讀關於魯迅的種種回憶,說他從不度假休閒,移居上海十年,唯偕許廣平去杭州玩過三兩天,算是晚年唯一的出行。木心亦然。我與他相交三十年,除了陪他去哈佛大學玩過一兩日,便只這趟眼看他停了勞作,優哉游哉。或是文人的本色,也為報復被監管而荒廢的壯年,55歲的木心自到紐約後,惜時如金,玩兒命寫作。固然,雲遊歐洲乃奢侈之事,必要足夠的閒錢,多少美國人也從未去過歐洲。就我所知,居停紐約後,除了波士頓、華盛頓,木心沒去過其它城市,便是他數十年的中國生涯,除了少年時在莫干山隱過一陣,又曾赴北京與哈爾濱參與過設計工作,此外的名山大川都沒去過,也不聽他說起要去。
其實魯迅或木心慣於紙上乾坤、書中的神遊,並不熱衷真的旅行。「什麼叫『眼見為實』?」有一回木心嗤道:「去過金字塔,拍張照,就算眼見為實?遊客哲學,就是『到此一遊』。」而他每次出門,即便坐地鐵去曼哈頓見客,亦如臨大事,各種聚會能推就推。我曾怨責他,因幾次出行是他的動議。他笑了,說,這倒像我母親和姐姐,小時候見她們鏡子前忙半天,頭髮怎麼弄法,衣服到底哪件,忽然說:

「弗去了!」

英國行之後,直到2006年木心歸國,兩位與他最近的友人,章學林、黃秋虹,數次安排他去法國西班牙奧地利俄羅斯走走,他也弄得像是真的,連連說起諸國的人物與掌故,眉飛色舞,可是臨到幾幾乎訂票之際,「弗去了!」像是生誰的氣。其時我已歸國,聽說這些,無可如何。以我的揣度,那是他暮年的黯然:早歲的渴念經已褪色,年華、機會,俱皆失盡,遠遊歐洲之於木心,隆重而神聖,猶如聲譽,遲遲到來,滋味已變,如他詩中所寫:龐貝城鑰匙交給他,龐貝已是廢墟。日後耶魯大學美術館舉辦他畢生唯一的體面的畫展,開幕式他也不肯出席。

他自小是個安靜的人。而少爺出門,便須體面。他要自己如昔年的紳士般去到歐洲,如他少年時在無數譯著中讀到的那樣。劉丹與休莫斯的盛情,足夠體面,現在想來,也只1994年那回,木心被說動,悄悄備齊他力所能及的行頭——正裝、便裝、禮帽、便帽,還親手修改了一件淺白色細麻布背心——果真啟程了。
當然,有我陪著。老去的少爺哪有單獨出行的呢,何況我隨時舉著錄像機。我說你管自走動,別看我,拍下來,以後可以剪輯。平日他絕少讓人拍攝他,這回他都依從,孩子般羞笑著,躍躍欲試。所幸他那回的好興致,日後除了由紐約兩位電影人於2010年為他拍攝的紀錄片,他唯一的日常影像,便是這份,那年他67歲,形貌舉止,成熟而壯健。

真的,木心全程扮演了自己的英國行,舉止帶著所有人自知被錄像的輕微緊張,漸漸展開他暗自修煉一輩子的瀟灑。如今回看影像,他果真有風度,亦且老了,如木心這樣的傢伙老了,便是風度啊。

然而如我所料,他對英國嚴重失望了:二戰後的歐陸,世紀末的列強,豈能核對木心早歲在譯作中下載的十九世紀想像——雖然他只到了英國——自莎士比亞到王爾德,他的烙印般的英國記憶(包括五十年代飾演哈姆雷特而風靡他那代中國人的英國名演員勞倫斯奧利佛),休想映證1994年的英國。「平民化了,平民化了。」他喃喃說道。有時他甚至生氣,當眼看威徹斯敏斯特教堂的名人墓碑全都嵌在大理石地面上,任由遊客的無數鞋與腳走動踩踏,木心臉色發青:「豈有此理!」他惶急地對我說:「怎麼可以這樣!」他讚美休莫斯都鐸莊園的角角落落,以為處處都是「對的」,但他不明白為什麼富有的休莫斯老是穿著牛仔褲和襯衫。

他以歐洲各國為題的詩作,怕有逾百首吧,我未能詳察英國行之後,他筆下的歐洲是否出現微妙的變化。新世紀初,我曾將木心的全套著作推薦給德國人顧彬,一位翻譯了許多中國當代詩作的漢學家。翌年又見到他,我沒問他讀了沒有(那是我對木心做過的唯一的後悔之事),倒是他問了一句:

「你的那位木心,去過丹麥?」

我不記得是否說了實話,我僅知道,如我一輩的二十幾位中國作家與詩人的作品,早在八九十年代就有了各種語言的譯本,常會受邀出訪,甚或久居英國或法國。今天,歐美中國文學的閱讀者仍然沒人知道誰是木心,當那次顧彬先生問起,木心已年近八十,如今則辭世六年了。
他辭世六年了。去歲春夏,BBC的英國人兩度來到烏鎮,為大型文獻記錄片《世界藝術》的中國山水畫部分,選擇以木心的轉印畫允作話頭。今年,大英圖書館的英國人又是幾度來烏鎮審察,十月,帶著拜倫、蘭姆、王爾德、伍爾夫夫人的手稿,進入木心美術館。

「豈有此理!怎麼可以這樣!」

我又想起木心在威徹敏斯特教堂的那副惶急相,準確地說,是從我自己錄下的影像中看見他在倫敦街頭昂然行走。街風吹起他的白髮。這烏鎮的孩子。

實話說,我已不記得英國之行的詳細。倒有兩件事,想來如在昨日。一是即將離英的前一天,木心取了私錢,要我陪他去莊園附近的小鎮老店購物。每有稍稍奢侈的用度, 他總會格外沉靜,那天他乖極了,倒像我是他的家長,領他買糖。到得店鋪,稍稍看過,他選了白金戒指、襯衫袖扣,還有別的兩件什麼,一聲不響付了錢。我想起我的母親,她也是浙人,也抱著不與人說的奢念和儉省,心裏存著很少幾件自以為值錢的物事(也許十數年,也許半輩子),終於決定了,並不猶豫、講價,靜靜買下,藏起來。而由民國過來的蘇浙籍上海人,從來是認英國貨的。

此後木心常戴那枚戒指,但從未見他扣上那對袖扣。莫非他念著哪天自己展覽的開幕式,可以戴上? 2011年底,他快死了,譫妄著,這麼說道:「以後你出去講演……戴上袖扣……把手舉起來,讓人看見,就說……我送你的。」整理遺物時,我忘了那段話,卻在一個小盒子裏看見那對袖扣,也像我母親的習慣,貴重的小件,裹著手帕。
另一片刻是入住休莫斯莊園的翌日——啊,遠遊的最美的時光總在抵達之初——陰,晨起,出莊園,我們緩緩走向林邊的田野。空氣濕潤,四外是初夏的青綠,間或,隔著樹叢,遠遠傳來清亮的馬鳴。木心停了步子,轉向我,掏出煙來:
「呀!長遠不聽見馬叫了……」他滿臉感動的樣子,側耳聆聽,忽而一激靈:「歐陽修這首你讀過嗎,我小時候歡喜,倒還記得。」
於是他轉睛看定林野的某處,帶著啟始背誦時默想句子的近乎癡呆的專注,幾分羞澀,而終於決然背誦,一句不斷地,念了出來:

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

二十三年過去了,我仍記得他清弱的語音,記得我倆站在英國的露珠與草泥間。那首詞,此刻只記得開頭這兩句了。

2017年12月17日

文章版權持有者:© 陳丹青

撰稿人: 陳丹青

1953年8月生於上海。 1970年—1977分別在江西與江蘇農村插隊落戶,期間自習繪畫, 1978年9月考入北京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文革後第一屆研究生班。學期兩年。 1980年作成畢業創作《西藏組畫》。 1980至1981年任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第一工作室教員。 1982年初自費赴美國紐約留學,自由職業畫家。 2000年1月接受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聘請,回國任教。 2006年辭職,現為自由職業藝術家。 2014年起任木心美術館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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