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夜譚

1994年6月6日,木心與他的學生陳丹青一起,受邀訪問英國三週。這是木心先生一生中第一次來到歐洲,《英倫夜譚》這篇未完成的「遊記」,也是他首次對紀實文學寫作的嘗試。

《木心在英國》由陳丹青以手提錄像機拍攝,謝夢茜剪輯。最後一段黑白影像,是木心抵達倫敦當天上街散步的記錄。

© 木心艺术基金会

假「遊記」之名來寫散文,還有點意思,真「遊」而記之就無聊,古人的「遊記」是看過一些的,他們都很會寫,時人的「遊記」,大抵遊也不會遊,記則更是免談了。

離中國而定居美國,已是事出意外,而歐陸之旅第一站是大不列顛北愛爾蘭聯合王國,又似乎是踏錯了步子,我少年時的「漂流世界」之夢想,首念是渡紅海大西洋抵馬賽而直奔巴黎,英、德、意、希臘,那是在法國獃熟獃膩之後的事,如今竟是這樣繞道兌現少年時的夢想,過程又是一波三折,三波九折,我早被弄得麻木了,羅曼諦克的渣滓也沒了,我的感覺是奉命辦事赴倫敦,訪倫敦,奉誰的命呢,我們最老的老祖宗吧。

登上Charter班機的那些瞬間,心情就這樣麻麻木木——持齋年久,乍就葷腥,胃薄難以消受。這個比喻或中肯綮,為了振作精神,在意念中羅列諸大我所最愛的英國文人、詩人……反而證見藝術家與其種族產地實在不值一個彌撒。我自身與中國不也就是如此這般日益淡漠,一種良性的淡漠,一種個人與民族的君子之交,我與中國的單方面的君子之交,更顯得清如水明似鏡,可見「麻木」並非停止不動,麻木在進行,卒至清而且明,那邊是那樣,這邊是這樣,於是我感到自身像一盞水一片鏡輕輕放在飛機的艙位上,靜待即將見面的倫敦,看倫敦是否會擾亂我。

凡初旅英倫者,有幸坐「處女航」,身入這種商人的想像力之中,不見有誰受寵若驚,按一般的世態人情,行騙和受騙是很好的對手,姿態衰敗的女人感慨沒有人來騙她了,她多麼願意上當呀,而商品社會之可愛,在於處處充滿上不完的當,商人永不疲倦,人類與其他動物的區別,在於人類會做生意,其他的動物則不行。

明知將在莎翁的故鄉吃比薩,喝可口可樂,我還是會去看看,從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現在是既不在酒亦不在山水,只是醉翁之意在於翁,虛榮心本系外向的,我多的是內向的虛榮心,獨白「我十四歲讀『羅密歐與朱麗葉』,半個世紀之後才散步於莎士比亞的故鄉」,頑皮,是小孩子的虛榮,是人的所有的虛榮心中最純潔美好的一種虛榮。我離開自己的故鄉已逾五十年,從來不思歸省,卻一轉身便到了莎翁的故國故鄉,這就很能滿足我內向的虛榮心。

六月六日晚十時五十五分起程的班機延遲半小時,大概是雷雨之故,現代人的旅行交通的概念不再像古代人的多情多思,我總認為即使人有進化,那末每一分進化都是用一分退化換來的,其他生物也不例外,或說,唯其生物之進化都是以退化換來的,故人類不能例外,現代的科學技術發展得愈快,人的情致心德也就消淡得愈快——機場是明亮、清潔、迅速、方便,全世界的機場都這樣,意思是都缺少了一些什麼,什麼呢,便是大家都不知缺少了什麼的那種什麼。那是不會回來的,我是唯一的等待這些「什麼」能回來的人,知道它們不會回來,我還是等待,所謂痴心妄想,其實我在製造,不再徒然等待而轉為親自製造,製造一些「人們不知是什麼」的「什麼」,我是知道的,凡是「明亮、清潔、迅速、方便」的所在,必定缺少著什麼,我走過,就補足了幾分鐘,而我又帶走了這個「什麼」,留下的仍然是「明亮、清潔、迅速、方便」,散發著淡淡的食物的香味,輕輕的古典音樂,免稅的菸酒,旅遊紀念小商品,紀念誰呢,紀念自己。

從前的所謂「壯觀」,是海洋、沙漠,於是有許多描畫頌讚海洋沙漠的圖畫文字,現代的「壯觀」在於飛機窗口所見……圖畫文字卻沒有了,因為以海洋沙漠為描述能事的是有神論的時期,而今大體上是無神論的後現代,飛行中所見的景象,實在無詞以對,神話、幻想消失了,十九世紀末是興盡悲來,二十世紀興盡而悲不來,就像我這種麻木,只是我仍能承認除了在高倍射電望遠鏡中所見的宇宙景象,肉眼所見的宏觀世界,無疑是飛機的橢圓窗口望見的雲天,以及夜間從高空俯視紐約的燈光,濃黑中細碎的連綿的一團團一帶帶的亮點,漸漸隱約而消失,一個悲壯的夢,與幽邃的音樂是同一品類,而錄為電影,就不會使人感動,因為觀者的位置必須在上,是那個從上俯視的角度予我以美感,當然還在於高度,距離所決定的高度,這也正是以前的人所曾感受到的那種高度——每次夜間飛行,我都不忘記享受這幾分鐘,這倒不是繪畫性的,而是音樂性,視覺音樂,因為那憂鬱的輝煌,華嚴森靈,在音樂世界中我是不陌生的。

倫敦的Heathrow機場位於倫敦___[1],滑翔下降時這次特別靜,時間特別長,當地面的建築物成片顯現時,英國的國感就親切入目了,房屋排列整齊而很有變化,色調多半是赭紅,三層四層樓,合情合理,紐約的摩天樓實在是鬧彆扭,賭氣,英國當然也有高樓大廈,但至少第一印像如此,我喜歡它,心情是一種為誰慶幸的感覺,凡物,得其所者,我都為之慶幸,物不得其所,謂之物殤。

下機後不免一回首,那viqin白身灰翼,頸部的兩側儼然畫著一位橫飛的少女,手持飄巾,這又實在是弄巧成俗,現代人已不耐於象徵、暗示,動輒明開直講,以致處處平民氣,平民是不喜歡含蓄的。

由機場的巴士直送到出口檢查驗證處,果然對持中國護照的旅客詢問特別仔細,而態度是極禮貌的,英國政府怕來怕去就怕你賴著不走,我們出示了休謨斯先生的邀請信,似乎寬了檢察員的心,她作了一連串的記錄,OK,我們進身英國的國門了,然而還有檢查行李的一個可能,行近那樣桌子,已見一男一女被懷疑而開箱起篋,司檢查的僅一女子,於是旅客們不疾不徐地徑自“過關”,雖然我亦在此行列之中,卻旁觀了這批“眾生”的臉,那種因人小禍而得的小福,臉上都有一層幽微的慶幸的喜色,大概我的臉上也是有的,我沒帶違禁品,但一樣怕檢查,大而言之,我決非罪人,卻畏懼最後的審判。

尤丹在人叢中走出,喜色盎然,他已在倫敦靜候兩天了,說休謨斯在外面車子裡等。

高大的身材,絡腮鬍而呈灰白,他自己離家已逾半載,所以身上頗有風塵之感,棕黃的燈芯絨褲子,淡褐的皮茄克,在初夏季節,尤其顯得是遠歸的遊子,因為是英國人,所以不像美國人。

從倫敦到「三界園」,車程例為小時,沿途所見,確實是「漸入佳境」,其始則還是與美國的高速公路一般無聊,駛入鄉野後,丘陵起伏,我童年曾在圖片上見而嚮往的景色就此撲面而來,「在中國,已失去了中國」,不僅是指人文的淪喪,自然景像也在萎嚲,華夏的土地已疲倦了,英倫三島還處於中年期,雖然不如阿美利加之青壯,雖然時有一絲倦意顯露,但底氣仍然充沛,英國的土地未敗,敗的恐怕是人文,那就且聽下回分解了。

我曾看過「三界園」的一組照片,曾聽尤丹口頭描述,當莫士撝先生駕的車駛入通向莊園的小路時,兩旁綠蔭分外幽森,然後豁然開朗,那就是一帶小河,猶之護城河,過橋而入,經騎樓,一組凹字型的古建築赫然在目,它是十四世紀的遺澤,中樓都鐸式,兩側維多利亞式,轉輾易主,歷盡滄桑,成為國家保護的古蹟,門楣上的銘文是「___」

大門敞開,僕人、園丁及他們的家屬列隊站在門邊,一條長長的藍綠地毯從屋內款款鋪到庭院中,這個隆重的禮節無疑是含有幽默感的,使主人客人相視而爆發第一陣笑聲。

此古建築的精采隨處皆是而薈萃於大廳,作為公爵兩位公子之一的私人鄉間別業,所取是樸厚的風情,與古堡、華邸是不必同日而語的,木結構全已枯朽,卻是一種老結,據說焚之不燃,可稱之為木的化石,灰黃淡褐的木質本色,似乎就是「人性色」,或「歷史色」,置身於此大廳中,最先亦是最怡悅我的便是這種木色,富貴的慘澹,蘊藉多少塵夢舊事,輪到我的手指撫及,三百五百的如水流年流過了,我想像這個廳堂新落成時是怎樣的,那必定是我所不以為然不以為美的,幾百年的時光琢磨,使我以為它然了美了——為什麼我特別寵愛古舊的藝術品,那是不忍心明說的,只吐一句吧,歷史是我的自尊,或:唯歷史感才滿足我如飢似渴的自尊。

英吉利先天之美,也許應說是丘陵,那舒徐的坡度,青草連綿,樹木時疏時密,白的羊,黑的牛,自有一派亙古如斯的曠達穩定的大感覺,而房屋、人,反成了點綴,一些小感覺,汽車、輸電的高壓線鐵架,那是錯誤,大聲的穿雲而過的飛機,更是錯誤,「便利」「舒服」不是「理由」,自然的意思是這樣,人的意思是那樣,我是聽自然的意思的,這世界已密佈著人的意思,我穿縫越隙地要聽自然的意思,到了英國的鄉野,第一慶幸自然的意思渾然俱在,樹木,草坡,雄健的橡樹,杯形的黃花,白的羊群,烏亮的牛,牛的濕潤的鼻子,藍空,白雲——是這個意思嗎,是,我也不過就是這個意思,牧童、牧羊女不見了,神、天使、精靈都死了,昨天倫敦女星又不知為什麼在出巡,看了回來的人向我眉飛色舞地說,儀仗隊,樂隊,大花車……人的意思我也是人而我汰盡了人的意思,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英國,既屬於歐洲,又鄰於歐洲,所以更加有一「它已經死了,可是它還活著」的感喟,一聲長到五百年的長嘆,小路的兩邊有馬場,女人在練騎術,男人在洗汽車,狗奔出來唁唁一番,牛,馬,向我嘶叫,遲疑,走近欄邊來,我伸手撫摸爬搔它的臉頰,頭頂,脖子,它們的皮毛,在我手指上發生的感覺是人與非人的兄弟的親和效應,現在的感覺,就是數千年前的感覺,我是在想,一個感覺歷數千年而新鮮不變是令人驚絕的,博物館不過是這個命題,大都會的街上,是處處要把我與歷史仳離,割斷,丘陵鄉野卻使我與歷史會合,毋庸爬剔是自然的還是人文的,諾曼第公爵之成為英國君王,威武在於他是異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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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人: 木心

木心(1927-2011),畫家,文學家、詩人,烏鎮人,12歲寫詩,16歲在當地報刊發表散文。五十年代後,分別任中學教師與上海工藝美術設計師,私下寫作,積著作二十種,文革初抄沒。前後三度被囚禁,成獄中手稿66頁。 1979年獲平反,任工藝美術家協會秘書長。 1982年移居紐約。重啟繪畫與寫作,分別在海峽兩岸先後出版詩集、文集三十餘種。同期,作畫不輟。 2001年,耶魯大學美術館為其舉辦大型個展,並巡迴芝加哥美術館、夏威夷美術館、紐約亞洲協會美術館,隨展出版精裝畫冊。新世紀木心應家鄉烏鎮竭誠邀請,於2006年回鄉定居。 2011年逝世。同年,烏鎮為之起建「木心美術館」。 2011年,首部英譯小說集《空房》在美國出版,獲美國出版人周刊等書評機構好評。 2012年底,木心在紐約為華裔藝術家講授五年世界文學課的聽課筆記《文學回憶錄》出版,獲兩岸各種年度圖書獎五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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