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诗歌导读

徐志摩被誉为中国现代诗歌领域最为重要的人物之一。通过分析包括《偶然》《再别康桥》在内的几首诗,多乐茜·特伦奇·邦内特对徐志摩诗作在语言和意像上的创新及其所受到的主要影响进行了探讨。

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英国剑桥大学的国王学院,徐志摩(1891-1931)都在写诗,他的诗作推动了中国五千年来诗歌的转变。徐志摩的诗歌富于抒情而优美,同时不失创新性和实验性,反映出他注重个体性和个人自由的浪漫主义情怀。为追求想要达到的诗歌效果,徐志摩同时从中国和英国的传统诗歌中汲取灵感,从而创造出一种“抒情性的融合”。本文所探讨的正是徐志摩诗歌这一独特的美学特点。

白话文(意即俗语)运动

要想了解徐志摩的诗歌成就,就必须先知道中国古典诗歌是什么样的,也须对他所参与的白话文(俗语写作)运动有所了解。

中国传统诗歌体裁多样,但这些体裁均有其严格的制式,就像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每行诗的字数固定。中文是一种声调语言,传统诗歌中每个字的声调形成了必须严格遵守的格律,押韵也必不可少。且存在一套富含典故的固定语汇,唯有受教于这一传统的人们才能掌握理解。此外,诗歌的写作语言并非现代中文口语,而是文言文,二者之间的不同有如法语之于拉丁文的差别。

徐志摩是二十世纪初期改革运动中的一员,这场运动旨在用人们日常使用的白话文取代文言文。其目标在于建立一个人人识字的现代化国家,而不再让阅读仅为精英特权阶层的专属。白话文运动[1]首先始于对散文写作的改革,而徐志摩(以及其他一部分人)认为诗歌也同样重要。

为让诗歌能够表达出人人都能欣赏的现代思想和情感,徐志摩将西欧的诗歌传统,尤其是英国诗歌引为借鉴,努力创造出了后来人们称之为“新诗”的诗歌体裁。

国际影响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约翰·济慈(John Keats)、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珀西·比希·雪莱(P B Shelley)、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徐志摩将他们中的很多人引为典范。从技术角度而言,他们的诗歌教会他如何使用拟人化和情感投射的手法,让他将自然引为表达情感的载体。这些诗人也给予了徐志摩许多关注个体感受的养分。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的诗歌教会他如何从心理层面刻画具有洞见的独白。从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那里他学到了微妙的讽刺,使他的浪漫主义感受力得到平衡。徐志摩在格律和押韵上的尝试也得以窥见哈代的影响。孟加拉族作家、作曲家、诺贝尔奖得主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是徐志摩的密友和向导,他对诗人所应承担的角色的看法也深深地影响了徐志摩。这位年轻人从泰戈尔的身上学会如何用纤细敏感的情感纺制出意象,也学会如何写作散文诗。在致力于解放中国诗歌的过程中,徐志摩同样尝试了自由诗体和其他形式诗歌的写作。

中国文化的基石

这些国际化的影响都从徐志摩自身的中国文化积淀中渗透而过。他在诗歌中也运用了许多中文的技巧。徐志摩经常在诗作中使用古典典故,这些典故与白话文的结合恰到好处。他常提及中国的神话故事、民间传说和风俗习惯,他的象征手法和意象使用是中式的,但至少同样也是西方的。然而最为重要的是,他尤其注意现代普通话的发音及其独有的特点。其中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例子便是他运用诸如像“苗条”[2]这类本身有韵或说近似押韵的“复合词”来创造不同的效果。徐志摩可谓是拟声词的行家。尽管他的诗歌语言是抒情性的,但依然别开生面地具有对话性,直至今天依然朗朗上口。

我们将通过徐志摩的一部分代表作来感受这些技巧。

《偶然》

《偶然》[3]是以五行打油诗(limerick)的诗体所写,但它具备的诗歌效果却和一般的五行打油诗截然不同。它采用不一样的主题,且以更平缓的中文韵脚代替了英文诗的抑抑扬格,虽然每行音节数是一样的,但中文韵脚却更为舒缓悠长。徐志摩用简单的直陈式语句起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此处融合了不寻常的意象。当如云一般的诗人“偶尔”投影在“你的[海]波[一样]的心[跳]”(第2行)中,两者(“你”和“我”)的邂逅最终迸发出光亮(第10行)。全诗充满视觉上的对比,黑夜/光亮;记得/忘掉;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诗既有半韵也有全韵。而中国传统诗歌中往往不会出现半韵,每行诗长度不一也是不行的[4]

《海韵》

《海韵》[5]这首抒情诗借鉴了济慈的《无情的妖女》(La Belle Dame Sans Merci)。两首诗都以对话的形式呈现——不具名的叙述者提出问题,由主角作出回答(在济慈的诗中,回答者是“骑士”;在《海韵》中则是“女郎”)。故事的背景环境也尤为不同寻常(贫瘠的荒野;汹涌的海岸边),随着戏剧化的张力逐层推高,读者渐渐意识到主人公正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尽管如此,他们仍在继续追逐自己的理想,这在某种程度上让人想起欧洲浪漫主义传统对诸如“美”和“艺术”这类抽象概念的追求,并且和中国传统也相关。诗人李白(701-762)是徐志摩欣赏的人物之一,据传他因为想要拥抱水中的月亮倒影而溺水身亡。这首诗歌同样反映了中国古代诗歌总集[6]《诗经》的影响。其中一首英文意名为 “I Beg you Zhongzi”[7](《将仲子》)的古典诗歌也使用了一样的直接引语、重复和暗示。徐志摩或许是想要写出一首表现女主人公足够“大胆”的诗歌与之相区别,她既不安于室,也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反而要将爱情挡在自己围起的花园之外。

徐志摩对语言的运用显然相当高明。海滩上的女郎先是在“徘徊”(第9行)——意即“来回踱步”,这个用词听起来很轻巧——随后她变得活跃,她开始“婆娑”(第27行)——意即“旋转”,一个听上去更富激情的词语。

《半夜深巷琵琶》

《半夜深巷琵琶》的实验性则更进一步,它以一种繁复的形式将两种传统交织于一体。这首诗的结构很特别,十五个字的长句之间夹着对句(couplet),从而产生了一种三行连句(triplet)的效果。每组对句的字数随着剧情的发展递进而逐渐增加。长句在韵律上带来一种拨奏(pizzicato)的感觉,短促而突然;而短句则舒缓而令人沉醉,让整首诗歌变得如音乐一般,在急板和行板之间交替切换。这对于一首描写音乐演奏的诗歌来说再恰切不过了。

白居易的经典之作《琵琶行》同样也是一首关于聆听乐器演奏的诗。白居易诗中的比喻模仿了琵琶的音色,将乐音比作“急雨”、“私语”、“大珠小珠落玉盘”[8]。在徐志摩的诗中,这些意象变成了“凄风、惨雨、落花”(第4行)。徐诗大体上是与白诗的对话,也是对白诗的重新改写。白居易的古诗讲的是一个平铺直叙的故事:叙述者聆听音乐,与乐者交谈,听她讲述身世,进而感念到二人处境之类似。富有美感的是,徐志摩想要尝试一些更加模糊的东西。白居易直抒胸臆之处,徐志摩反而提出问题;古代诗人给出解释,但徐志摩却不这样做。我们无从知晓徐诗中的叙述者和乐者各自处在什么地方。叙述者说他从梦中惊醒,但诗中的情状却像梦一般出其不意、不合常理,弥漫着一种现代性的疏离感。琵琶不过是在“乱弹”(第8行),直到我们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中国死亡之神的同伴面前,他身披锁链,戴着一顶旧帽子。他说着话,但他讲出的话悚然而神异,让人联想到英国的浪漫主义诗人及其对于超越生死的爱恋的着迷。当然这里也包含了中国的志怪爱情故事。

《再别康桥》

徐志摩流传最广、最受青睐的诗歌,《再别康桥》[9]完美地融合了押韵四行诗(西方传统的诗歌形式)来表达一种怀旧和感伤的情绪。这首诗写于1928年徐志摩再次到访剑桥大学国王学院时,那正是他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早期的留学之地,该诗自问世以来常被译成英文。诗歌动情地描绘了英国乡村风光,诗人在诗中借由自然而非言语来微妙地传达出人类的情感,这样的方式对于无论哪种文化的读者而言都很容易感同身受,而诗里最后呈现的姿态是那云彩从叙述者的衣袖中抖落,却也是很典型的中国式表达。

徐志摩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年还写出了非常多的佳作。《爱的灵感》[10]被视为他最好的作品,这是一首高扬爱情的巅峰之作。这首以独白形式呈现的诗歌因其展现内心的洞见和精湛的技巧而广为闻名。

具象诗:“阔的海,空的天”

我想在最后简要讨论一下徐志摩在《阔的海》[11]这首相对较短的诗的风格,来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该诗写于诗人离世前的几个月,开头化用了一个中国成语“海阔天空”,来描绘出一派广袤无垠的景象。作为一首“具象”诗(中国以前并没有这样的诗歌),这首诗在纸面上犹如一只翱翔于天际的中式风筝,只徒留一根最后渐渐不见的引线。纸鹞是处在全诗物理形态中心的意象,它将人从无边的天空带往一条逼仄的缝隙之中,带往仅仅一分钟的时间之中。而徐志摩写道,他不需要广阔的视野。即使在最狭窄的空间中,他依然能自由地挥洒自己富有创意的灵魂,如此眺望着天上那一束光。

徐志摩的遗响:一种新的诗歌形式

徐志摩运用英国文学传统来为自己写作优美的中国现代诗歌助一臂之力,现代白话文正是日常使用的语言,这样人人都能欣赏诗歌。他在形式、音韵和韵律的类型上都进行了实验性尝试。他推崇英国浪漫主义理想中的个体性和个人自由的价值,并将之融入中国古典典故和自身的文化思想,从而创造出一种抒情性的融合。他的诗歌直至今日依然脍炙人口,而他的诸多贡献亦为未来的中国诗人铺平了道路。

扩展阅读

  • Birch, Cyril, ‘English and Chinese Metres in Hsu Chih-mo’,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 of the Academia Sinica, vol. 8 (1960), pp. 258-93.
  • Birch, Cyril, ‘Hsu Chih-mo’s Debt to Thomas Hardy’, Tamkang Review, vol. 8, issue 1 (1977), pp. 1-24.
  • Leung, Gaylord Kai-loh, The Poetry of Hsu Chih-mo, MA thesis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1969) <https://open.library.ubc.ca/soa/cIRcle/collections/ubctheses/831/items/1.0104226>.
  • Lin, Julia, Modern Chinese Poetry, An Introducti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73), pp. 100-32.
  • Trench-Bonett, Dorothy, Broad Sea and Empty Sky (Floating World Editions, 2021).

文章翻译:刘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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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人: 多乐茜·特伦奇-邦内特(Dorothy Trench-Bonett)

多乐茜·特伦奇-邦内特是一名翻译家、文学评论家和作家。《阔的海和空的天》(Broad Sea and Empty Sky,Floating World Editions,2021年)辑录了徐志摩许多未曾被译为英文的诗歌,该书是2022年度卢西恩·斯泰克(Lucien Stryk)亚洲翻译奖评选的短名单作品。特伦奇·邦内特女士出版过关于亚历山大·普希金和约瑟夫·康拉德的批评著作,也曾翻译路易丝·拉贝和大仲马的作品,如《查理七世在他伟大的家臣府中》(Charles VII at the Homes of His Great Vassals,Noble Press,1991年)。其作品《女娲补天》(Repairing the Sky)是一本中国神话和民间故事集,出版于2016年。作者的原创诗歌也曾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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