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博士》中的雙重人格

大英圖書館策展人格雷格·布澤雷爾(Greg Buzwell),以《化身博士》(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中的雙重性為線索,探究這部小說與當時的進化論、墮落、意識、同性戀和犯罪心理學理論的互動。

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化身博士》(1886)是維多利亞晚期文學作品,小說探討的主題是最早由瑪麗·雪萊(Mary Shelley)的《科學怪人》(Frankenstein,1818)所提出的概念的變異。然而,史蒂文森筆下的怪物不是由殘肢斷臂縫合而成的,它的出現完全孕育自人性的黑暗面。故事裏,傑基爾博士,這位風光體面、來自維多利亞時代中產階級的專業人士,經過一連串科學實驗,從自己的靈魂中分裂出「猿猴學樣」的「野獸」海德(第十章)。 [1]

過去的哥特小說也屢屢探討過自我的邪惡面或雙重人格的主題,但史蒂文森的天才在於,他通過傑基爾和海德的故事,表明雙重性不僅限於個人,同時也是社會的整體特徵。體面和墮落、放縱和束縛、誠實和欺騙,在故事通篇往往如影隨形。連倫敦城本身也帶有雙重性——富裕體面的街道和暴力四伏的穢臭街巷毗鄰相依。

進化和墮落

淺顯地看,傑基爾博士是善良的,在業內德高望重。與此同時,海德是邪惡的,他殺人,絆倒了無意擋路的小女孩。但更深層次地看,這不僅是善與惡的對比,更是進化和墮落的對比。對海德外貌的所有描述都令人作嘔。他被形容為「如類人猿一般」、「史前穴居人」、「簡直不像個人」(第二章)。傑基爾的朋友、厄特森(Mr Utterson)的遠親恩菲爾德先生(Mr Enfield)也是城裏的名人,他評價海德「相貌有點兒不正常,叫人見了很不愉快,簡直令人憎恨。」(第一章)。在傑基爾和海德的故事問世的十五年前,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發表《人類的由來》(The Descent of Man,1871),他在書中寫下如此結論,人類是「從一隻有毛、有尾巴的四足類或獸類動物傳下來的」,而它們」有可能是從一種古老的有袋類動物派生出來的」。 [2] 進一步溯本求源,達爾文提出假設,在這些進化階段之前,還有「某一種近似兩棲類的動物,再由此向前追溯,便要追到一種類似魚的動物了」 。 [3] 這套形同噩夢的生物學系譜否定人類的特殊性,同時也成為諸多維多利亞晚期哥特小說的靈感源泉;其中一個例子是那位可變成狼和蝙蝠的德古拉伯爵,莫羅博士(Dr Moreau)試圖野蠻加速進化進程,在島上對可憐的動物進行慘無人道的實驗是又一個例子。史蒂文森對海德的描摹採用了類似的風格。海德形貌可憎,但觀者的憎惡,也許僅僅是因為他們潛意識聯想到自己的遠古祖先。傑基爾博士的醫界同僚蘭年博士(Dr Lanyon)親眼看見海德變回傑基爾,得知這個醜陋兇狠的畜生竟棲居在這位可敬的維多利亞科學家體內,旋即一病不起,魂歸九泉。

雙重生活和欺騙表象

坐落於萊斯特廣場,十八世紀晚期外科名醫約翰·亨特(John Hunter,1728-1793)的望宅,很可能是傑基爾博士宅邸的原型。這棟建築也是謎團重重。為了人體解剖學的研究和教學,亨特需要死人屍體,其中很多來自「掘墓人」,他們專挖剛下葬的墳墓。這些屍體經大宅的後門送入,一般趁夜黑,經一座吊橋從後門直通解剖準備室和講課廳。

傑基爾博士住所的正門「氣派豪華和安適」(第二章),而海德初次登場後,便進入一棟呈現出「一派年久失修的頹敗情景」(第一章)的建築。怪就怪在,光鮮的正門和破敗的後門屬於同一棟宅邸。史蒂文森不僅指出可敬和可鄙往往近在咫尺,更道出體面外表下可能暗藏見不得光的秘密。與此類似的是,厄特森律師的朋友、看似體面的恩菲爾德先生,第一次撞見海德時,正在「冬天裏一個漆黑的清晨,大約三點鐘左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回家去」(第一章)。恩菲爾德究竟去了哪裏、做了甚麼,書中沒有點破,但聽來難言清白。縱觀全書,每個人、每件事,都是乍看光明正大,細覷陰鬱邪惡。

雙重意識

傑基爾博士和海德先生外貌的差異源於查爾斯·達爾文著述提出的理論,同樣,他們的人格差異也演繹了當時關於道德行為和人類意識可能存在多重性的爭論。通過將傑基爾博士的人格實實地一分為二——正派的一面比較成功地壓制了違背社會教條的慾望;不道德的一面則在反抗以滿足獸性的衝動——史蒂文森以精煉抽象的方式探討發生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的戰爭。傑基爾博士發現,「我認識到,在我的意識領域內有兩種本性在鬥爭,即使有充分理由說我屬於其中之一,也無非因為從根本上來說,這兩者我都深陷其中」(第十章)。借助海德,可敬的傑基爾博士掙脫了社會強加的束縛——「我的惡魔被關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咆哮著衝出了牢籠」(第十章)。在結尾的自白中,他最終認識到自己不得不在傑基爾和海德的人格中作最終抉擇。成為後者,就要放棄崇高的追求,「永遠遭人鄙視,無人理睬」(第十章)。但選擇傑基爾,就要放棄只有身為海德才能縱情滿足的感官享受及一切不體面的慾望。雖然傑基爾和海德的故事是離奇的個例,但正如憂鬱的傑基爾所得出的結論,這是一場「從人類誕生至今,每個人身上都在發生」的天人交戰(第十章)。

同性戀

在此書的初稿中,史蒂文森讓傑基爾博士坦白「從兒時……我就被某種見不得人的慾望奴役」,我們難免會好奇,這究竟是種怎樣的「慾望」。因為不知道傑基爾和海德是同一個人,書裏的其他人物還有這本書的早期讀者一定對他們的關係大惑不解。為甚麼有頭有臉的傑基爾竟讓海德這惡徒隨意出入自己的屋子,甚至修改遺囑,讓海德在自己死亡或失蹤後繼承一切?對於恩菲爾德先生來說,這只有一種可能:「我看其中大概有訛詐的關係;可能是一個正派人在為自己年輕時行為有失檢點付出高昂的代價」(第一章)。在史蒂文森所處的時代,同性戀是不可言說的禁忌,但很多情節都暗示著海德利用傑基爾越軌的性取向對其敲詐。

當時,同性戀和訛詐常常聯繫在一起。 1885年(該小說的創作年份),《刑法修正案》第十一章規定「嚴重猥褻」——一個沒有定義、雲山霧罩的術語——屬於犯罪。在實踐中,《刑法修正案》憑極瑣碎的證據就能給同性戀定罪,因而該法案被稱為「訛詐特許狀」。傑基爾博士單身,整個故事都在一個全是未婚男士的小圈子裏發展。就像厄特森「想到這傢伙(海德)像賊一樣向哈利的床畔潛行,我的血都涼了」(第二章)之類的曲筆所示,同性戀(不管這是博士過去的秘密,或是年輕的海德和孤獨的傑基爾之間正在發生的情狀)是全書所影射的另一主題。就連在河邊的某個夜裏向海德「點一點頭,很有禮貌地……招呼」,隨後慘遭殺害(第三章)的長者丹佛斯·凱茹爵士,如果讀者意識到同性戀是全書的隱線,也能從他身上看到一些全新的線索。在這篇講述雙重生活的故事中,無人表裏如一。

雙重性在史蒂森這篇故事中所演的好戲,並沒有隨書籍的出版而落幕。在某種恐怖的巧合下,現實的事件開始與虛構的情節重疊。 1888年秋,傑基爾和海德的故事發表兩年後,白教堂兇殺案揭幕,在公眾的想像中,活生生的殺人犯和虛構的海德先生恰成一對。兇殺和虛擬故事彼此纏繞,在小說出版一年後上演的改編舞台劇中,因一人飾傑基爾和海德兩角而聲名大噪的理查德·曼斯菲爾德,竟被某個群眾指控為現實中的罪犯「開膛手傑克」。

按後文的回顧,當海德用手杖毒打丹佛斯·凱茹爵士,他「懷著欣喜若狂的心情毆打那個無力反抗的肉體,每打一下就嚐到一分快樂」(第十章)。這份兇殘與「開膛手傑克」兩兩相映。傑基爾和海德道出了一個令人不安的真相。海德「類人猿」似的相貌符合當時的犯罪理論,即壞人可以通過外貌特徵辨識。然而,在傑基爾博士身上,這套理論卻行不通——「這位五十歲左右的學者,身材高大、勻稱,臉光光的」(第三章),卻顛覆了這套理論。但我們知道,傑基爾和海德是一體的,是一個人的兩面。因此,一種不安潛伏在我們身邊——每個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儘管外表體面文雅,半點不像傑基爾和海德、「開膛手傑克」那種喪心病狂的劊子手,卻有可能正是他們的同道中人。

文章翻譯:黃毅翔

繁體中文校對:林靄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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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人: 格雷格·布澤雷爾(Greg Buzwell )

格雷格·布澤雷爾是大英圖書館「文學印刷資料,1801-1914年」展覽的策展人;他同時也是大英圖書館2014年10月到2015年1月20號的展覽「哥特文學,恐懼與驚奇:哥特的想像力」的聯合策展人。他的研究方向主要是維多利亞時代晚期的哥特文學。他還編輯了一系列瑪麗·伊麗莎白·布萊頓的鬼故事,《玻璃杯中的臉以及其他故事》(The Face in the Glass and Other Gothic Tale),在2014年秋季印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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