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与济贫院

在维多利亚济贫院里经历的种种艰苦,让奥立弗·退斯特(Oliver Twist)说出了那句很有名的话:“求您了先生,我还想多要点儿”。露丝·理查逊(Ruth Richardson)在本文中考察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自己的贫困经历以及他创作时所处的社会与政治语境。

现今大多数人是从《雾都孤儿》Oliver Twist)(不论是原书、电影版或音乐剧版)中了解《济贫法》(Poor Law)和济贫院的。那个无人看顾、瘦骨嶙峋、想多要点儿食物的小男孩已经成为一个经典形象。在查尔斯·狄更斯看来,创作一部关于《济贫法》的小说可谓深思熟虑后对当时的全国大讨论的介入。你能亲耳听到他在跟你说——有时充满嘲讽或讽刺——他认为《济贫法》是严重违反基督教精神的。

《雾都孤儿》最早是以分月连载的形式发表于1837年2月到1839年4月之间,狄更斯打算通过《雾都孤儿》来表现济贫制度如何对待一个在这个体制中出生和长大的天真孩子,而这孩子本身没有任何“过错”。在他笔下,那些男孩子无人看顾、备受虐待、饥肠辘辘,其中一个孩子甚至威胁说,如果他再吃不饱,就要把其他某个孩子吃掉。奥立弗之所以敢多要食物,不过是因为那些饥饿的孩子之前抽签决定好了谁来执行这个任务——奥立弗抽到了短签。在乔治·克鲁克香克(George Cruikshank)那幅著名的插画里,可怜的孤儿奥立弗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身后有人在恶狠狠地威胁要把他生吞活剥,而前头是济贫院欺凌弱小的管事,他正准备动用自己手中惩戒的权力。在背景中,济贫院的女帮工意识到奥立弗的举动将招来横祸,惊恐地抬起了她的双手。

奥立弗因为提出想添饭(这对正在发育的男孩而言是很自然的请求)而遭受惩罚,关于惩罚的描写占了下一章相当大一部分篇幅。济贫制度的野蛮残暴由此可见一斑。那些大人污蔑奥立弗,威胁要将他绞死,剖肠破肚后,还要剁成几块;他们让他在被救济者面前忍饥挨饿,笞责鞭打他,将他接连数日单独关在黑屋里,对他拳打脚踢、肆意咒骂,将他拖到治安推事面前讯问,派他去棺材铺里干活,让他以动物的油渣为食,奚落他,逼迫他睡在棺材中间。

《新济贫法》

狄更斯嫌恶英国议会。在成为一位卓有成就的小说家之前,他当过议会记者。他曾近距离地观察政治家,用速记符号将他们的演讲一字不差飞快地记录下来,并转写成文字,作为新闻报道在日报上刊登。他认真旁听过很多场辩论,议员对自己同胞所表达的态度令他感到恶心。当狄更斯在构思并动笔写《雾都孤儿》的时候,新通过的法律正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施行。

1834年的《济贫(修正)法案》,又称《新济贫法》(New Poor Law),奠定了济贫院制度。济贫院并没有向老人、病人和穷人提供庇护所,也没有在高失业率时期向失业者提供衣食以换取他们的劳动。相反,它成为某种监狱机制。政府的意图就是通过建立一个具有威慑效果的残暴体制来大幅削减其在济贫方面的支出。教区里的旧贫民院和救济所都必须彻底改造;不管遇到什么经济困难,不管在什么时季,从今往后政府再也不提供任何现金资助;原先能帮助一家人生存下来的实物(如食物、鞋、毯子)馈赠,现在都被禁止了。唯一的选择就是辛苦工作,被迫劳作,只有在济贫院里(也就是要进入济贫院过全日制生活)才能换取一份微薄的给养。家被拆散了,财产被售卖了,家庭被迫分开了。

教区联合组织,即“济贫联合会”,在新制度下成立,济贫院在全国各地建立,构成一个相互连接的系统。它们由“救济委员”(Guardians)来运营,而“救济委员”通常是由当地的商人来担任。济贫院所采用的管治模式可以震慑住除了亡命之徒之外所有的人。孩子要与家人分开,送到其它地方,头要刮得干净,衣服要用沸水消毒,并分发制服。尽管所有济贫院都可以由“济贫法委员会”来统一管控,但地方自治是主要的管理方式。在狄更斯笔下,管理济贫院的是一些自以为是、冷酷无情的人:“穿白色马甲的人”就代表了奥立弗·退斯特所在的济贫院中那些自大、邪恶的委员(第2章)(“穿白色马甲的人”是利姆金斯先生,济贫院委员会的主席)。这一点狄更斯之前可能就已经有所耳闻:他之前在伦敦很可能报道过这样的问题,《雾都孤儿》中有很多准确的细节表明他在写这个故事之前做过大量调查。当然,济贫体制也并不是整齐划一的:在有些地方——尤其是英格兰北部地区——“济贫委员”的观念相对更仁慈,这意味着管理方法也相对更温和。但总体而言,这个制度是严厉苛刻的。穷人,即便是患病的、衰老的、垂死的,也要接受惩戒,似乎他们的困境全应归咎于自身素质,他们理当受罚。那个时代,并没有(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帮助病人康复,老人们没有退休金制度维持晚年生活,也没有失业补助来帮助找不到工作的人,当时根本没有任何社会福利提供给需要帮助的人。

济贫院制度遭人痛恨,大凡有办法,没有人会愿意被收进济贫院里,那些沦落到那里的人不是最软弱、最无助的,就是最冷酷、最无耻的。遗憾的是,这两个群体常常被关在同一个监房里。慈善医院通常不会向那些患有(不可救治的)慢性病的人,临终的病人和赤贫者提供医疗救助。所以,济贫院的住客往往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的身体疾病在那个时候被认为是无药可救的,但他们的社会地位又不允许他们获得其它形式的救助。维多利亚时代的济贫制度成功地将纳粹很可能想要杀死的那些人圈禁了起来:他们不是得病,就是上了年纪,或者身体羸弱;他们的病是慢性的,无药可治;他们身体畸形或残废,为疾病所累,精神错乱,疯疯癫癫,或者智力低下。

狄更斯的个人经历

狄更斯在1836-1837那个冬天开始写《雾都孤儿》时,年仅25岁。因为自身的人生经历,他明白偶然性的出生或成长环境都很可能让普通的个体受到凶暴、饥饿、虐待和犯罪的伤害。狄更斯的秘密(到他过世后才揭露出来)就是,小时候,他一家人都被监禁在一所关押债务人的监狱里。不管这段经历在他看来多么可怕(它给他留下了终生的烙印),他知道这还是要胜过被禁闭在济贫院里。在债务人监狱里,一家人至少还被允许待在一起。

狄更斯一家人住的地方有两次与伦敦一所重要济贫院——克利夫兰街济贫院(Cleveland Street Workhouse)——就只隔着几户人家,所以,他们极有可能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很多悲惨的事。这一家人住在一家食品店的上面,年幼的狄更斯知道附近那家济贫院内部正在发生的苦难,对此很有可能深有感触。成年后的狄更斯明白自己很幸运,能避开奥立弗·崔斯特那样的命运。

克利夫兰街济贫院的伙食

最新的历史研究表明,狄更斯在《雾都孤儿》中所呈现的济贫法非常类似于克利夫兰街济贫院内所执行的规章条例。用来管束奥立弗的那一套惩罚制度,与当时盛行于克利夫兰街的十分相似。最能清楚说明两者对应关系的例子大概就是“考文花园教区”(Covent Garden Parish)发布的济贫院官方条例,该条例明令禁止向济贫院的住客提供第二份吃食。

“新式饮食表”规定每天以麦片粥为早餐,礼拜日、礼拜二、礼拜四提供一定份量的面包(并没有提到供给黄油),配上“一份”煮肉。接下来每天只以汤为正餐,而汤则是用前一日煮肉留下来的肉汤做的。礼拜六既没有给肉,也没有给汤,只有一小份奶酪。茶、糖、浓啤酒、羊肉或羊肉汤只有在医生交待的前提下才提供。鱼没有被提及,猪肉和烤梅子布丁一年只在圣诞节那天的菜单上露一回面。耶稣受难日有一个复活节的好待遇:“每人分一块十字面包。”饮食表还明确强调两遍,除非保健医生有明确交待,并记入专门的登记簿中,否则“如上定额绝不应再添补”,“绝不应在定额之外另行添补。”

所有人都知道狄更斯写这句话的目的是什么:“求您了先生,请多给我一点吧。”

克利夫兰街济贫院周围的声音与气味

狄更斯的住所有两次都与克利夫兰街济贫院只隔几户人家,在这两个时期,济贫院那栋四层楼和墓地都处于活跃使用的状态。济贫院位于一个被包围起来的空间里,但那并不是一个完全封闭的院所:里头所发生的一切影响了当地的生活,影响的方式多得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济贫院大楼正面有很多窗户,面对着街道,所以从街道对面可以看到玻璃窗背后晃动的人脸,也许还能听到说话的声音。整个济贫院内部的生活都是靠定时响起的洪亮钟声来调整,钟声一般在起床、工作、用餐和睡觉时分响起,将该院所内部的工作日划分为几个阶段。大钟发出的响声,这个庞大院所内部的每一个房间,还有前院和后院都要听得到,附近的街道也不可能听不到。其它声响也可能传到济贫院的墙外:分娩的房间与疯子的监房都在大楼的正面,呻吟声和哀嚎声会时不时交织混合在一起,传到外头,清晰可闻。济贫院臭气熏天,报道济贫法实施状况的通讯记者常常会将济贫所的缺陷轻描淡写,但他们还是忍不住将这种气味称作“恶臭之气”;罗杰斯医生(济贫院负责改革的医师与济贫法卫生干事)对此也做过评论,他以嫌恶的口吻说救济院的贫民拍打地毯、敲打石块,使得灰尘纷纷扬扬,令人窒息,附近街道的空气必定都飘满了这样的灰尘颗粒。

济贫院的大门通常是紧闭着的。入口两侧各有一座门房,看门人的职责就是对出入通道实施严格管控。在开门前,他要到访者出示书面证明,并逐个搜查到访者,以防他们进来时携带“烈性酒”,送来的货品他要接收并登记在册,离开济贫院的所有人他都要检查,并将一切细节都记录在大登记簿上。我们不知道来访者唤他出来是敲钟还是敲门环,但无论哪种声音,门房里头,大街外面都是能听得到的。零售商、探望者、前往墓地的贫民丧葬队伍,申请入住的穷人,都必须在外头等候,直到看门人检查验证了他们的身份。毫无疑问,有时候外头会排起很长的队伍。

狄更斯的灵感

更多新发现的材料表明狄更斯的作品,尤其《雾都孤儿》的诸多细节都体现了克利夫兰街的地方特色。比如,依据狄更斯的描述,奥立弗的帽子是用棕色布料做的,而克利夫兰街济贫院男童的制服也是这样的;小说的关键情节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可能性:从济贫院大楼女客所住的那一侧翼可以看到女总管前往当铺的身影。在狄更斯的时代,一家老字号当铺位于诺福克街的最北端,即济贫院与狄更斯一家人租住的、位于拐角的房屋的斜对面。从这两处的窗户显然都能看到那家当铺。如果你站在当铺曾经所在的那个转角,你仍然能看到狄更斯的旧居(那里如今有一块蓝色的牌匾),也能看到济贫院楼上女客房间的窗户;正是从窗户这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客曾悄悄地观察女管家去当铺办事。

不过,狄更斯将克利夫兰街带入《雾都孤儿》的创作中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也许就是这个:在济贫院正对面有一家售卖由动物脂肪制成的蜡烛和廉价灯心草烛的店铺。当时外头的广告牌上很可能写着店主经营的生意以及店主姓名。店主是何人?他的名字叫比尔·赛克斯(Bill Sykes),与《雾都孤儿》中的杀人犯同名。

文章翻译: 叶丽贤

文章版权持有者:© Dr Ruth Richardson。未经许可,不得擅自转载使用。

撰稿人: 露丝·理查逊(Ruth Richardson)

露丝·理查逊是一位独立学者,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客座研究员,香港大学的客座教授,和大英图书馆珍稀书籍阅读室的忠实用户。她是作者,也是编辑,作品包括《死亡,解剖和赤贫》(Death, Dissection and the Destitute)、《<柳叶刀>里的古籍》(Vintage Papers from the Lancet)、《医疗人道》(Medical Humanities)、《格雷先生解剖学的生成》(The Making of Mr Gray’s Anatomy)以及最近的作品《狄更斯与劳教所》(Dickens and the Workhouse)。她在教育期刊上发表了非常多论文,为国王学院特殊馆藏中心以及毕晓普斯凯特中心布置过网络展览,也是《柳叶刀》杂志的长期供稿人。她最近正在做的是关于狄更斯和丁尼生作品中关于边缘和地形的研究,还有关于保护克利夫兰劳教所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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