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爱丽丝》

金伯利·雷诺兹(Kimberley Reynolds)教授介绍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是如何把逻辑、童真和文学传统,编织成《爱丽丝漫游奇境记》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这部奇想天外的作品。

《爱丽丝漫游奇境记》(1865)是世上最著名、最受喜爱的书之一。它被译成世上大部分语言,包括世界语和拉丁语;多次改编成戏剧、电影、电视;有无数画家为它作画,如约翰·坦尼尔(John Tenniel)、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í),还有迪士尼的多名插画家。爱丽丝的形象出现在很多游戏类产品中,包括解谜书、桌游和电脑游戏,如《爱丽丝惊魂记》(2000),以性格乖戾的成年爱丽丝为主视角。爱丽丝的版本实在太多,她原本的性格反倒容易被人遗忘。

笔名“刘易斯·卡罗尔”,真名查尔斯·勒特威奇·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1832-1898),牛津大学讲师,创作了他最早命名《爱丽丝地下冒险》(Alice’s Adventures Under Ground)的童话。卷首诗《在那金黄色的午后时光》已成此作永恒的铭记。诗中记载,某个夏日午后,卡罗尔和他那年纪轻轻的朋友爱丽丝·利德尔(Alice Liddell),以及她的两个妹妹,在泰晤士河上荡舟。为了打发时间,他应三位小女士的请求,讲起故事。

Thus grew the tale of Wonderland:
Thus slowly, one by one, Its quaint events were hammered out –
And now the tale is done.

就这样,奇境记越说越长:
缓缓道来,一字一句,都是怪趣的展开 ——
到最后,故事终于讲完。[1]

卡罗尔为爱丽丝·利德尔把故事装订成书,还亲手配了插图。卡罗尔的画里有一个黑发女孩,相比坦尼尔的画作,和爱丽丝真人相像得多。书里的很多内容,都与卡罗尔和小忘年交生活的牛津周边地区、以及他们共有的幻想世界有某种渊源。例如,在疯茶会中,睡鼠讲了个故事,提到住在糖浆井底的三个小姐妹爱丝(Elsie)、丽丝(Lacie)和爱丽(Tillie)。马丁·加德纳在《评注本爱丽丝》(The Annotated Alice)中指出,这三个名字是暗号,来自三位小姐妹:L.C.和Elsie同音,是罗丽娜·夏洛蒂(Lorina Charlotte)的缩写;Tillie是伊迪丝(Edith)的姓氏玛蒂尔达(Matilda)的变形(又一说是伊迪丝的小名);Lacie是打乱顺序的爱丽丝(Alice)。[2] 糖浆井暗指牛津守护圣徒圣弗丽德丝维德(St. Frideswide)的传说中提到的一口圣井(“treacle”在古英语中指治疗药)。爱丽丝的父亲是牛津基督教堂学院的院长,道奇森是学院的寄宿数学讲师,不久前,为纪念这位圣徒,他出资请人为学院教堂修一面窗户。所以不难想象,利德尔姐妹和虚构的爱丽丝一样,不明白为什么井里会注满“糖浆”。

谜题和内心世界

就像睡鼠的故事,很多个人生活背景都隐含在各种谜题、谜语、双关和胡言乱语中。这些手法在儿童文化传统中早有渊源,例如廉价口袋书里的童谣、跳绳歌和民间传说,还有最古老的儿童绘本。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文字游戏和谜题水准极高。

查尔斯·道奇森痴迷各种谜语和文字游戏,用充满个人色彩的游戏和谜题来吸引小伙伴,培养她们的兴趣。例如,他会在邀请函中用图文和暗号表示日期、时间和地点。在很多方面,《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可算是以故事串联的谜题和游戏集(1871年出版的续集《爱丽丝镜中奇遇记》更是构建在国际象棋的体系上)。透过谜题,可以窥见爱丽丝系列的作者所具有的两面性。不难想象,查尔斯·道奇森对谜题背后的逻辑的热衷,和他数学讲师的身份大有关系。而《爱丽丝》的个人化色彩,以及道奇森素喜于隐晦曲折地吐露心声的癖性,揭示他热衷创造谜题的另一个原因。这位羞涩、口吃、瘦削的讲师,和维多利亚时代理想男性形象相去甚远,他偏爱与小女孩作伴而非同龄女性。若在今天看来,迷恋小女孩的偏好多少让人感觉有些不自在,但除他以外,还有不少维多利亚和爱德华时代的著名男性,觉得小女孩的陪伴比成年男女都更可亲。这未必代表他们对女孩的兴趣涉及到性;可以说,是因为小女孩完全不会给他们那种压力——父权社会对男性的要求所带来的压力。这样看来,《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谜题、荒诞和幻想,是成年男性一边表达焦虑、一边隐藏焦虑的创造式发泄。这又从另一个角度体现出这是一部广受关注、又非常私人的作品。

打破规则

以谜题为伪装、以幻想为外衣,还可以夹带一些思想、让角色表现某些行为。不管是作为圣秩下的牛津讲师(道奇森的职务必须接受圣秩),还是作为出身良好的维多利亚少女,这些思想和行为通常都是无法接受的。例如,爱丽丝看到蛋糕和药瓶上写着“吃我”和“喝我”,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圣餐礼(喝葡萄酒、吃无酵饼的基督教仪式,纪念耶稣最后的晚餐),可随后的发展却和基督教设定沾不上边。在奇境中,爱丽丝身体的变化没有任何超验色彩,卡罗尔对宗教就如此冷眼相待的地方还不止这一处。社会常规也受到挑战。按理说,好孩子就该安安静静地待着,可爱丽丝坚持要发表意见。她的提问屡屡暴露出成年人的荒唐、自相矛盾和不公,尤其是在红心武士(Knave of Hearts)审判中对权力和滥用的质问。最激进的一点是,爱丽丝动不动就给她遇到的更年长的角色纠错(奇境里只有她是儿童),还发过几次脾气。在维多利亚社会,这种行为是不得体的,要挨罚的,可在卡罗尔的故事里,她的闹腾成了解放的力量。她拒不按牌理出牌,看透了整个审判流程的荒唐,对全宫廷直言“你们不过是纸牌!”(第十二章)。偏爱孩子坦诚的赤子之心,是查尔斯·道奇森乐于和孩子为伍另一个原因。

大和小:爱丽丝变形记

道奇森熟悉孩子的语言、想法和心机,这些都成为《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养分。但爱丽丝身体的变化最能显出他对孩子的理解。大人对孩子的看法和期望,总是随他们身材和年纪的变化而变化,这是儿童的一大困扰。比如前一分钟还因为个头太大以至于不能坐在膝头上了,下一秒又因年龄太小所以不能晚睡。他们经常享受“孩子可以这么做”的待遇,又转眼被斥为“孩子气”。这种随性和善变,被卡罗尔表现为爱丽丝身体的剧烈变化——一种总是给她带来麻烦的变化。但孩子对身体变化的困惑不止来自大人。他们确实在一天天长高,有时会离奇怪异。在这方面,道奇森和孩子的亲密关系又一次得到明显展现,他用爱丽丝脖子变得跟蛇一样长、够不到自己的脚、大到进不了兔子家的情节,体现了身体变化带给孩子的不安和困扰。但最终,爱丽丝学会吃蘑菇的两边来控制体型,也让读者安了心。

爱丽丝和儿童文学传统

道奇森一生热衷于儿童游戏和故事,这又是他的个人体验融入《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方式之一。小时候,他为十个兄弟姐妹讲故事、写诗、发明游戏、锤炼戏仿的技巧。比如,《胡言乱语》(Jabberwocky)起初是一首盎格鲁撒克逊诗歌的滑稽模仿诗,登在他为家人编写的个人杂志上。《爱丽丝》中可找出很多文学作品的痕迹,表明他拥有丰富的儿童文学知识,正如他对游戏谜题的谙熟。这么做往往是为了通过文字游戏帮孩子记住他们要背诵的说教式文本,例如,书中《小鳄鱼怎样》这首诗,改编自伊萨克·沃茨《不要淘气无聊》(《神圣之歌》,1715)中的《忙碌的小蜜蜂怎样》。一首歌颂勤劳美德的诗,被他改成了对虚荣、放纵和欺骗的赞美。但是,卡罗尔也拥有为后世数百年的孩子带来愉悦的法宝,比如会说话、穿衣服、揣怀表的动物。也许最重要的一点是,卡罗尔认识到图文结合表现故事的巨大潜力;爱丽丝在书中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没有插图又没有对话,这种书有什么用?”(第一章)。创作《爱丽丝》的过程中,卡罗尔对图画的关注不亚于文字,经常让插画家抓狂。很多笑话,以及更多取自个人生活的人物、地点、主题辩论和事物,都通过图画呈现,包括他自己的化身渡渡鸟。他明白,图画能吸引小读者,也能帮助小读者阅读。这在《幼年爱丽丝》中体现得特别明显,卡罗尔要求此书使用加大彩色版的坦尼尔插画。

《爱丽丝地下冒险》,从朋友之间的私传小书,到闻名全球的童话,从专为一位维多利亚时代的牛津女孩创作的故事,到成为超越年龄和地域的读物。它的写作和叙事手法是向原始叙事的回归,然而,21世纪的高端电脑游戏依然借鉴其章回体结构和非正常世界观的设定灵感。这个过程依然在继续,“离越离来奇”。[3]

文章翻译: 黃毅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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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人: 金伯利·雷诺兹(Kimberley Reynolds)

金伯利·雷诺兹是纽卡斯尔大学英语文学与语言学学院的儿童文学系教授。她出版了大量的关于儿童文学的作品,主要是以有声书的形式:《封面之间的儿童文学》(Children’s Literature between the Covers ,2011年),《儿童文学简介》(Children’s Literature: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2011年)。她还合编了《儿童文学研究手册》(Children’s Literature Studies: A Research Handbook,2011)。得到利弗休姆研究基金资助,她现在正在完成《现代主义,左翼,以及英国儿童文学出版进程,1910-1949》(Modernism, the Left, and Progressive Publishing for Children in Britain, 1910-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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