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之聲:音、律、樂

《荒原》(The Waste Land中充斥著聲音和音樂,上迄古印度教和佛教經文,下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凱瑟琳·穆林(Katherine Mullin)將帶您聆聽托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 S Eliot)詩歌中的聲音。

T·S·艾略特的《荒原》[1]委實為一部喧鬧的作品,各種聲音在其中相互碰撞。但詩歌開頭的描寫似乎並非如此:「荒地上/長著丁香」,場面安靜;「春雨」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助人遺忘的雪」也一片沉寂。但接下來,這片沉寂就被友人在霍夫加登喝著咖啡高聲攀談的喧囂打破了,緊隨其後的是小孩滑雪橇時亦驚亦喜的呼喊:「瑪麗,/瑪麗,牢牢揪住。」這之後,似乎是作者本人站了出來:「什麼樹根在抓緊,什麼樹枝在從/這堆亂石塊里長出?」但馬上,他又先後被瓦格納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Tristan and Isolde)、「風信子的女郎」的輓歌和「馬丹梭梭屈里士,著名的女相士」搶了話頭。接下來,「一群人魚貫地流過倫敦橋」,「嘆息,短促而稀少,吐了出來」。到了最後,同斯代真(Stetson)對話的神秘人插了進來,問起「去年你種在你花園裡的屍首」。各種聲音相互爭鋒、此起彼伏,彷彿讀者是在擺弄一台老式收音機。

一出聲音之戲

特德·休斯(Ted Hughes)稱《荒原》為「一出聲音之戲」、「人類呼喊的集合」、「恰似精心編排的音樂,靜待我們聆聽」。 [2]瓦格納歌劇打斷了詩歌中的「死者葬儀」(‘The Burial of the Dead’)段落,像是有人突然把留聲機的針頭放在了唱片上,這個片段可謂是音樂隨處不在最好的確證。音樂性在《荒原》的詩句中隨處可見,例如「火誡」的開篇:「河上樹木搭成的篷帳已破壞:樹葉留下的最後手指/想抓住什麼,又沉落到潮濕的岸邊去了。」但休斯發現的,遠不止艾略特文句那標誌性的抑揚頓挫;各種聲音、音樂、歌曲,都對《荒原》的風格、結構,乃至其記錄現代性的雄心,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

過去的聲音

艾茲拉·龐德(Ezra Pound)協助艾略特編輯完成了《荒原》,因而這首詩完美展現了龐德所堅持的詩人應當「創新」的主張。艾略特的「新」,就是要重建支離破碎的文化,並將其改頭換面,適應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世界:「這些片段我用來支撐我的斷垣殘壁。」詩中的各種聲音確實體現了傳統。首先是瓦格納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該劇於1859年寫就,1865年首演,講述了亞瑟王時代的傳說。其次是更為古早的傳說:菲洛墨拉(Philomela)遭姐夫忒瑞俄斯(Tereus)強姦,還被他割下舌頭,防止告密。據奧維德(Ovid)的《變形記》(Metamorphoses)記載,菲洛墨拉化身為夜鶯,「唧唧」,「忒瑞俄斯」的叫聲則是在盡全力道出自己的苦痛。之後又響起了「倫敦橋塌下來了塌下來了塌下來了」的兒歌聲,這首兒歌最早於1744年出版,但論其淵源,最早能上溯到中世紀。而在全詩結尾處與這首兒歌一同登場的,還有雷聲的話:「Datta. Dayadhvam. Damyata./Shantih. Shantih/Shantih.」這兩句取自公元前500年左右成書的印度教、佛教經典《大森林奧義書》(Brihadaranyaka Upanishad),大致的意思分別是「施捨、仁慈、自製」和「出人意外的平安」。

這些來自過去的聲音響徹全篇,卻終究為屬於當下和未來的音樂所掩蓋。

流行音樂與「新」節奏

艾略特在1942年的文章〈詩的音樂性〉(’The Music of Poetry’)中寫道:「我認為詩人可以通過研究音樂學到許多東西」但他又說,「到底需要多少音樂形式、技巧方面的知識,我不知道,因為我自己沒有這種技巧知識。」 [3] 然而,艾略特對當時的流行音樂可是相當熟悉。他的一位朋友羅伯特·吉魯(Robert Giroux)就曾回憶艾略特有天晚上唱歌的情境:「柯恩的歌,他會的比我知道的都多。」 [4] 喬治·M·柯恩(George M Cohan)是位相當高產的流行樂詞作家。流行音樂對《荒原》的影響十分明顯,從該詩的早期手稿就可見一斑,開篇幾行就引了〈我的伊芙琳〉(’My Eveline’,1901)、〈西瓜藤邊〉(’By the Watermelon Vine’,1904)、〈茜草滑步舞〉(’The Cubanola Glide’,1904)三首金曲。 [5] 雖然最終版中,這些歌曲片段都被刪去,但字裏行間仍能看出向雜耍劇場、拉格泰姆音樂和爵士樂致敬的痕跡。

雜耍劇場的影響

雜耍劇場深深影響了《荒原》的謀篇佈局。雜耍劇場裏,娛樂形式多樣,前後可能毫不相關:深情的情歌之後,可能是一出喜劇、一場通靈或者一台魔術。 《荒原》也在不同場景和口吻之間快速切換,其中不乏梭梭屈里士夫人(Madame Sosostris)和她那「毒的紙牌」,以及麗兒咄咄逼人的談話對象之類的「名角」——無論是整體結構,還是其中各色人物,《荒原》都像極了雜耍劇場的舞台。

《荒原》出版數月後,艾略特為雜耍劇場女星瑪麗·勞埃德作了一篇悼文,他在文中指出,勞埃德的才華,在於能以最幽默的方式,將人物模仿得生動傳神:

要欣賞瑪麗·勞埃德則不然。例如,看她最近出場的一個小節目,人們應該知道屬於打雜女工階層的中年婦女會在提包裡放些什麼,她尋找起包裡的東西來會是怎麼個樣子,她歷數包中物件又會用什麼語調。[6]

《荒原》首次出版四天後,便是勞埃德的風光大葬。對艾略特而言,她既是藝術家,也是他創作靈感的源泉。 《荒原》第一節的初稿題為「他用不同的聲音扮警察」(‘He Do the Police in Different Voices’),取自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我們共同的朋友》(Our Mutual Friends,1864),是書中窮寡婦貝蒂·希格登(Betty Higden)稱讚她「讀報紙可讀得真美」 [7] 的養子斯洛皮(Sloppy)時說的。 「不同的聲音」指斯洛皮讀報時繪聲繪色的表現,也能形容雜耍劇場保留節目的鮮活、即興。瑪麗·勞埃德扮演「屬於打雜女工階層的中年婦女」,同樣體現在《荒原》第二段——「對弈」(‘A Game of Chess’)結尾處麗兒與埃爾伯特登場的地方:

麗兒的丈夫退伍的時候,我說——
我毫不含糊,我自己對她說,
請快些,時間到了

「噢噢噢噢這莎士比希亞式的爵士音樂——」

艾略特在瑪麗·勞埃德的悼文中指出,雜耍劇場將會被其他娛樂形式取代。他雖然害怕「每種樂器都被一百台留聲機取代」的時代,卻又十分享受新事物帶來的驚喜。 1920年一月,艾略特受邀出席一場布盧姆斯伯里派的聚會,有人開玩笑,要他扮成吟遊詩人,帶一把魯特琴,他回復道:「我該帶的應該是把爵士樂里的班卓琴。」 [8]《荒原》裡,同「爵士樂里的班卓琴」對應的是「那悅耳的曼陀鈴的哀鳴」,彷彿傳統與創新的重奏。詩中還有許多著名的詩行,也凸顯出這樣的「今昔交錯」:

噢噢噢噢這莎士比希亞式的爵士音樂——
它是這樣文靜
這樣聰明

「莎士比亞」中多出的一個音節,表示莎士比亞這位英國文豪和他代表的文化資本,被拉格泰姆音樂「拉」出了原先的形態,又用切分音徹底改造,煥然一新。非裔美國作家拉爾夫·艾利森(Ralph Ellison)認為,《荒原》的傑出之處在於,「它的節奏比黑人詩人的作品還像爵士樂。」 [9]
拉格泰姆音樂以及從中衍生的爵士樂,為《荒原》粗糙刺耳的旋律和突然、連綿的押韻提供了重要靈感。 「火誡」就描述了一位打字員和她「那長疙瘩的青年」——這對「拉格泰姆」情侶間不甚熱情的打情罵俏,語言風格模仿的正是他們可能喜歡的拉格泰姆:

時機現在倒是合式,他猜對了,
飯已經吃完,她厭倦又疲乏,
試著撫摸撫摸她雖說不受歡迎,也沒收到責罵。

拉格泰姆「讓方言土語成了歌詞的一種」,歌詞「多並列短語,多用行間韻,句子停頓不合常規」。 [10]艾略特的詩行也因長度簡短、節奏切分、押韻緊湊,而具有一種標誌性的「律動」。當然,當情人走後,打字員就「機械地用手撫平了頭髮,又隨手/在留聲機上放上一張片子」。艾略特在《荒原》的註釋中,稱這場情人幽會為「這首詩的本體」,其風格一如既往,緊扣當下。

當下與過往

《荒原》中的聲音,往往分不清來自何時。全詩最後一部份「雷霆的話」中,迴響著的聲音都不屬於特定年代,無論是「只有枯乾的雷沒有雨」「水的響聲」「知了/和枯草同唱」「蜂雀類的畫眉」,還是「慈母悲傷的呢喃聲」「引起回憶的鐘」「咯咯喔喔咯咯喔喔」,所有這些雷聲水聲、叫聲鬧聲,都與雜耍劇院裡的污言穢語、拉格泰姆音樂的攝人魅力等新奇事物形成鮮明對比。如此差異,恰巧表明《荒原》統合傳統與現代的宏願。傳統、固化的文化被解構成「片段」,「拉」出原先背景,成了「莎士比希亞式」。而這些片段又因流行音樂那四射的活力而重煥生機,經詩人之手構成了一篇全新的樂章。

《荒原》在無線電城

如果說《荒原》中各種聲音相互衝突像是給收音機調台,那艾略特最後在收音機上演繹《荒原》也理所應當。起初,艾略特對這種新技術還心有疑慮,但1929年,他就向新成立的英國廣播公司(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 BBC)去信,希望播送一套系列演講。雙方的合作持續了三十五年,其間艾略特播出了至少八十三集節目,每集節目,他都格外留意語氣和表達,從而與聽眾融洽互動,而非單方面的宣教。 1946年,艾略特到訪紐約,來到了美國國家廣播公司(National Broadcasting Company, NBC)無線電城演播室(Radio City Studio)錄製《荒原》的朗誦。藉此機會,艾略特得以為後人親身演繹詩中「不同的聲音」。或許,欣賞《荒原》最好的方式正是聆聽;如此,你才能捕捉到詩中的音樂、切分和聲響。

文章翻譯:鄭瀚文

繁體校對:林靄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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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人: 凱瑟琳·穆林(Katherine Mullin)

凱瑟琳·穆林教授在利茲大學主要教授維多利亞時期以及現代主義時期文學。她的學術專著包括:《喬伊斯,性與社會純度》(James Joyce, Sexuality and Social Purity,劍橋大學出版社,2003年)以及《工作的女孩:小說,性和現代性》(Working Girls: Fiction, Sexuality and Modernity,牛津大學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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