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讲:意识流

意识流的源起到哲学背景,木心于本文仔细论述何谓意识流,并以普鲁斯特、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等名家作品,进一步分析不同的应用和理论。

一九九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讲意识流小说,先解释“意识流”是什么意思:

继象征主义以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兴起的一个重要的文学流派,盛行于二十世纪二十到四十年代,二十年中遍及欧美各国,对二次大战后许多文学现代派都有影响,到现在还有影响。

谁第一个用意识流手法?不可查考。查考出来也没有意义。这是一种时代的艺术风气,不少艺术家不自觉、半自觉地用这种手法。

当然,叔本华、柏格森、弗洛伊德的哲学起了启迪作用。

象征主义通向意识流,顺理成章,很适宜作为意识流的一个起点。象征主义到后期,注重心理分析,一重心理分析,自然就通向意识流。

意识流出现在象征主义之前,不可思议,之后,就显得非常自然。不过前几派都有信条、纲领、宣言,意识流是默默地流。

普鲁斯特、乔伊斯、吴尔芙夫人(Woolf),都是意识流小说的杰出代表。
以前讲的浪漫主义、象征主义,都有点硬来,信条、纲领、宣言,都用上。意识流不结盟、不标榜,发展得很自然、很健全,大家一声不响地写。
上来三个人,三个都是大师,成就可观,在世界范围悄悄形成气候,同时,他们自己开花,自己结果。作品写成后,才提出理论。现在看,要谈意识流小说,还是普鲁斯特、乔伊斯、吴尔芙夫人。

意识流并非片段的联接,而是流动的,用一条河来比喻意识的流动,是最适合了。

意识既是流动的,你可以去注意其中你有兴趣的,挑出来,构成你自己的世界。

所谓客观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那种东西是不存在的。每个人认为是“事物”的东西,是从意识中随便划分出来的。

后来,柏格森提出“心理时间论”。他认为我们平常所认为的时间,是依时刻秩序延伸,是宽度、长度,是数量概念,而“心理时间则是各个时间相互渗透,表示了时间的强度是个质的概念,我们越深入意识的概念,这心理时间的概念越强”。

他还强调:“真实”,存在于人们意识不可分割的波动之中。他劝告作家深入人的意识,随着心理波动去把握真实。

詹姆斯提出的意识流,弗洛伊德予以肯定,又补充:“意识流由下意识决定的,下意识的核心是性。”

这成为欧洲的狂热的讨论。

劳伦斯说:“意识流是詹姆斯不朽的表达方法。”
心理学家和作家对话了。在写作上的具体方法,就是写“心理时间”。

意识流小说的理论基础很雄厚。最重要的是,意识流小说一上来就出了大师。当时普鲁斯特已发表《往事追迹录》,大轰动。接着,电影、戏剧、诗歌,都形成意识流手法。
四个代表人物:法国的普鲁斯特,爱尔兰的乔伊斯,英国的伍尔芙夫人,美国的福克纳。作为流派,存在二十年。

我个人的经验:开始学写,无头绪。后来,几天,就通了。1959年国庆十周年时,我在家自己写意识流的东西。不用在小说上,用散文。

普鲁斯特《睡眠与记忆》,伍尔芙夫人《一间自己的屋子》,写得好极了,就是散文。

意识流是不是个新发明?十九世纪前没人用过吗?

意识流的远祖,就是内心分析和个人独白。它有它的老祖宗。从乔叟到托尔斯泰,就有。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中写过一个《巴斯妇人的独白》(“The Wife of Bath”)。莎士比亚写过《麦克白》中的独白。司汤达写过独白与对话的比较。托尔斯泰写安娜自杀前的内心独白。

所以意识流是水到渠成,不出意识流也不可能。

陀思妥耶夫斯基,远远高过意识流诸家的成就。他是抗拒模仿的。毛毛糙糙,厉害,学不了。

意识流的哲学背景:

这类哲学家分布于法、英、美。比如英国的洛克、柏克莱、休谟,属经验主义哲学,影响了伍尔芙夫人。整体来说,柏格森学说的影响最大。柏格森认为,理论科学都无法把握实在,唯直觉和非理性的内心经验才能够;理性认识事物的外表,直觉认识事物的内核。直觉,要借助于天才。

普鲁斯特中学时就研究柏格森的哲学。《往事追迹录》的观点与柏格森哲学一致。

到了亨利·詹姆斯,第一个提出意识流小说方法,被认为是意识流创作理论的先驱。他有三个论点:真实论,有机整体论,叙述角度论。

詹姆斯直接影响到乔伊斯、伍尔芙夫人、福克纳。伍尔芙夫人的《海浪》(The Waves),以六个人物的不同视角,用内心独白,断续勾勒出彼此从儿时到暮年的一生。福克纳写《喧哗与骚动》,以四个人物的观点讲述同一个故事。

亨利·詹姆斯有文章《论小说的艺术》(The Art of Fiction,1884),把“真实感”列为最重要的追求目标,说如果小说没有真实性,其他优点等于零。

真实必然有无数形式,小说究竟应该写何种形式?他先指责传统小说结构破坏了真实感,反对旧小说的程式化、因循。他说:

艺术的领域,是全部生活,全部感觉,所以艺术是全部经验。

我以为不然。艺术不可能全息、全范围地表现生活。他说的还是反映论。但他毕竟是小说家,他还说:

经验是各种印象构成的,所以印象就是经验。

印象首先构成小说的价值,印象的深浅决定小说的强弱。

一个心理上的原因,在我想象中是个画意盎然的东西,这可使你去从事一种提香式的努力。

康拉德称亨利·詹姆斯是“一个描写优美良知的史学家”。

关于“有机整体论”。

詹姆斯认为小说是独立自足的有机结构,和社会、历史、作者本人不相干。其中的思想感情,是素材进入作品被艺术化、形式化之后的结果,已不是艺术家原来的思想感情,已自在,以连续不断的整体发生自己的作用。

他要求小说作者充实小说内在规律,不要以主观的因循的观念干扰作品。

大致可以。但我也有意见。中国有许多小说创作是以主观公式破坏了小说,是负面效果。他太强调了小说的本体性,小说好像是妖魔、狐狸精,好像小说高于小说家。

对小说家和小说爱好者,这一说,还是太粗浅。

小说与作者的关系,正可用上意识和潜意识的说法。提笔之前,是意识为主,下笔后,潜意识慢慢起作用,活动起来。我认为在这过程中,还是意识驾驭潜意识。现代作家的意识很强,能以之擒纵潜意识。现代作家,自己应该又是伯乐,又是千里马。伯乐是意识,潜意识是千里马。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应是潜意识特别旺盛、丰富,而意识又特别高超、精密,他是伯乐骑在千里马上。

伍尔芙说,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都是双性人,比常人不知丰富多少。

托尔斯泰长篇《战争与和平》曾有七稿之多,放纵潜意识跑马,最后仍以意识控制定稿。

梦和艺术是两回事。疯子和艺术家是两种人。

梦是散乱的、不自觉的,艺术是完整的、自觉的。疯子是破坏的,天才是创造的。艺术家的意识及潜意识要特别平衡。

意识要加强,增加知识,经历,逻辑,善于推理,训练记忆——如何训练潜意识?

扩大兴趣范围,“智者,是对一切都发生惊奇的人”。放纵你的好奇的行为,享受官能之乐,对一切要抱着豁达大度,对世界万物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都有兴趣,但别迷恋。

一句话:明哲而痴心。

再一句话:痴心而保持明哲。

还有一张底牌:意识是神性的,潜意识是魔性的,两者相加,即人性。

尼采疯狂,就是一个没有喝过酒的酒神。

我好艺术,曾轻视科学,但后来想到现代文明、文化,科学、艺术各为一翅,不能缺一,所以花了十多年功夫补天文、物理科学等事。

感谢前辈的愚蠢给我留下许多处女地。前人的愚蠢,是后人的聪明。

音乐绘画是自己创造语言,文字呢,本身就是语言。所以文学弄得不好,就是一个疤,一个疤。

关于“叙述角度论”。

詹姆斯说:过去的一切小说采用的是全知角度,对小说中人物活动全都了如指掌,全知全觉。但在真实生活中,我们从不可能全知全觉。

如果放弃这一套,用一个叙述者的角度,往往更真实;或借书中人物的角度,去度其他人物。

我认为传统小说取全知角度,果然是个缺点,但不致命,还看写得好不好。艺术本来就不同于真实,全知角度写得不好,就是蹩脚的侦探,失败的媒婆。詹姆斯的“叙述角度说”,使小说家明智。我爱用第一人称,就不是全知角度,我用回忆录体写小说。

但全知角度不能全部放弃。要用得好,写大场面,战争,还是得用全知角度。

以上詹姆斯三论,不失为现代小说的知人之明和自知之明,批判了传统,开创了现代。

 

以下讲普鲁斯特的论点(他们好在小说写出后才提论点):他提出“主观真实论”,把现实分为二类型:

一,简单的、表面的、同一的、客观的。

二,复杂的、内在的、特殊的、主观的。

如一个餐厅,一个花园,对大家来说都是一样的,外表的,客观的。又如一件事,各人的印象、各人感受不同。在普鲁斯特看来,第二类的现实才是基本的,真实的。进一步说,这主观真实原本存在于每个人身上,作家不是将之创造,而是翻译出来。

作家的功能、职责,是充当这么一个翻译家。

我认为“简单的真实”是无意的、无机的存在;复杂的真实是有意的、有机的、有情的存在。

作家不仅是主观的、自己的翻译家,还是得创作。作家有个文字关。一切符号都是不真实的,文字是符号中的符号。但艺术不是为了“真实”——顶多只是追求一点“真实感”,用这点“感”来辅助美感。人的天性喜欢美,因为美代表永恒。

普鲁斯特纠缠在真实或不真实、外观或内观,但这里有个前提:“真实”不可能,“真实感”可能。

梦中做爱,真实感不够,要真的做——比较真实,目的是辅助美感。人天性要永恒。冰雕,要化的;石雕、铜雕,永恒了——可还是要毁灭的。

普鲁斯特的时间观念。

他认为,人在空间里占的位置是有限的,但在时间中的位置却是无限的。从前的、记忆中的印象永在,和现在的时间可以重叠。

当时这观点很新。现在是老生常谈(时间、空间,给台湾文学讲臭了,台湾的空间,就是一个岛,台湾的时间,就是没有唐、宋、元、明、清)。

我这样分:感觉上的时间,感觉上的空间。

记忆中的事物,有当时的时间性,但还是属于记忆的范畴,不是时间的范畴。

由于普鲁斯特对时间的解释有偏执,所以小说中许多篇章别扭。他们的小说不是矫枉过正,而是矫正过枉,是算尽机关太聪明,反误了小说性命,写得太苦,读得太苦,双重何苦。

乔伊斯还写美学论。他说:

正当的艺术应该导致心灵的静止。
美感情绪是静止的,它抓住人的心灵,高居于欲望和厌恶之上。
艺术家把自己非人化了。

艺术中的非个人化、非人格化——他反对主观人格,避免其介入小说。这在福楼拜已做到了。这说法如针对浪漫主义——说得好。但乔治·桑对福楼拜说:“你隐藏着你的心,可你心里的爱、厌恶,谁读不出来?”

乔伊斯说:“流亡,就是我的美学。”

这句话,我在一篇短文中写道:

“‘流亡,这是我的美学’,我不如乔伊斯阔气。我说,美学,是我的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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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人: 木心

木心(1927-2011),画家,文学家、诗人,乌镇人,12岁写诗,16岁在当地报刊发表散文。五十年代后,分别任中学教师与上海工艺美术设计师,私下写作,积著作二十种,文革初抄没。前后三度被囚禁,成狱中手稿66页。1979年获平反,任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1982年移居纽约。重启绘画与写作,分别在海峡两岸先后出版诗集、文集三十余种。同期,作画不辍。2001年,耶鲁大学美术馆为其举办大型个展,并巡回芝加哥美术馆、夏威夷美术馆、纽约亚洲协会美术馆,随展出版精装画册。新世纪木心应家乡乌镇竭诚邀请,于2006年回乡定居。2011年逝世。同年,乌镇为之起建“木心美术馆”。2011年,首部英译小说集《空房》在美国出版,获美国出版人周刊等书评机构好评。2012年底,木心在纽约为华裔艺术家讲授五年世界文学课的听课笔记《文学回忆录》出版,获两岸各种年度图书奖五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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