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讲:十九世纪英国文学(二)

从十九世纪诗人到小说家,木心在本文分享了雪莱(Shelley)、 济慈(Keats)、 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乃至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等享负盛名的作家所处身的时代、生平及对其作品的看法。

一九九一年三月二十四日

珀西·比希·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英国古贵族子弟,世代传承。他有继承爵位和财产的权力,但和父亲合不来。十九岁宣布自己的“无神论”。出小册子,名《论无神论的必然性》(The Necessity of Atheism),与父亲闹翻,被牛津除名。又与一位非贵族女子结婚,被家庭逐出。这段婚姻又不幸,不久离婚。妻子在离婚后自杀。

同情他的身世。一个不安于既成见解的人,在当时就以“无神论”为标志,又打破贵族门阀观念。

二十岁,鼓呼爱尔兰解放运动,发传单,号召人民反抗政权。脸长得像姑娘,却是个脾气很大的造反派。第一部长诗《麦布女王》(Queen Mab),被当局仇视。1811年,他被家庭赶出,被学校赶出,被国家赶出(这是命。我少年时也被上海市长吴国桢批准的开除书开除,寄到家,我妈妈昏倒,家乡舆论大哗)。

雪莱去瑞士旅行,在日内瓦湖边碰到拜伦,从此友谊深厚,说死也为拜伦死。拜伦抽鸦片,请雪莱过海取货,结果溺死了(小道消息)。

拜伦与雪莱同时被介绍到中国。鲁迅《伤逝》中涓生的屋里,墙上挂着雪莱的肖像。我小时候心目中的诗人,就是雪莱、拜伦、普希金。秀丽,鬈发,大翻领衬衫,手拿鹅毛笔——那时看到这副样子,就觉得是诗人,羡煞,却没想到“诗”。

少年人都是由表及里的。

“我要把内心的光传给世人。”他少年时在泰晤士河畔立誓。

当时看了真感动啊!

现在以人生观、世界观、艺术观论,我和他已经没法谈了,好像童年的衣服,不能穿了——他当时“内心的光”,无非人民、平等、自由、博爱。今天怎样?哪里像他那时想的。艺术没有进化可言——艺术家却要不断进化。

这进化,指的是超越时代。

当时他是先知。他站在他的时代前面。我们今天读他的诗,也要站在今天的前面。

浪漫主义是一种福气,我们轮不到享受这种福气了。也因此今天我能写出和拜伦、雪莱不一样的诗。

他1818至1822年在意大利,创作力非常强盛:《伊斯兰起义》(The Revolt of Islam)、《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 Unbound)、《倩契一家》(The Cenci)、《给英国人民之歌》(Men of England)、《自由颂》(Ode to Liberty)、《西风颂》(Ode to the West Wind)……他都想在诗中解决问题,在诗中做政治宣言。普希金也如此。其实那时谁懂政治?我们现在读到十九世纪所谓民主、自由的政论诗,都会感到幼稚滑稽。

非正式排排队:所有以思想“革命”的,有如下几类:

感觉上的民主主义——古代希腊民主思想。

感情上的民主主义——启蒙时代的浪漫主义和自由主义。

理论上的民主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

行动上的民主主义——暴力、独裁。

思想上的民主主义——二十世纪成熟的思想家。

十九世纪的民主主义,就是“感情上的民主主义”。雪莱如果不死,世人会说他是个“革命者”。拜伦如果不死,我看他是“反革命”——我喜欢反革命分子拜伦。

凡属于感情上的民主主义,现在看,是受不了的,可以说过时了,预言、反抗等等,过时了。《西风颂》有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是雪莱的名言。

世界哪里是那样的。好人读了要上当的。

雪莱与拜伦性格不一样的。拜伦因为思想上的不成熟,呼天抢地宣扬他的怀疑,雪莱也因为思想上的不成熟,欢天喜地维持他的信仰——说句老实话,我看他们写的诗,只当风景看看。说一句狂妄严厉的话:他们都不懂得写诗。

西方人真正会写的,是小说,不是诗。中国人才会写诗,但不会写小说。现代中国人,散文、小说、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约翰·济慈(John Keats,1795—1821)。一个清清白白的唯美主义者(王尔德后来成了个肮脏的唯美主义者)。诗篇《艾德美》(Endymion,也称《恩底弥翁》),取材希腊神话,初出时被世人骂,他气得发疯。他不知道可以视批评家为刍狗,也不知道知名来自误解。他老实,没有我这样老奸巨猾,他气出肺病来。他与雪莱、拜伦都通信,那信写得真好。

他应雪莱之邀到意大利养病。那时没飞机,马车颠过去,到了意大利,肺病已是后期,完了,二十六岁死于罗马。

病也有时代性。那时作兴肺病。

他是诗之花,是个薄命的男佳人。他与雪莱、拜伦不一样,一味赞扬美,对人间世事概不在怀。不过他们那时的唯美,照我看,唯是唯了,美还不够美。

不过想回来,对一朵花不能要求太高。一朵花活二十六年,已经不短了。他的墓在罗马。丹青去时还不知道,没去拜访,以后要去。

“这里躺着的是一个姓名写在水上的人。”(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on water.)这是他的墓志铭。

我最喜欢司汤达的墓志铭:

“活过,写过,爱过。”(visse, scrisse, amò.)

厉害得不得了,又谦虚又傲慢,十足阳刚。

济慈的诗:《艾德美》、《伊莎贝拉》(Isabella)、《夜莺》(Ode to a Nightingale)、《古瓶颂》(Ode on a Grecian Urn)。雪莱像云雀,济慈像夜莺。他总是写夜莺。

直到十九世纪末,维多利亚时代诗名最大的是丁尼生。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桂冠诗人,文学史上位置很高。其父为牧师,有三子,丁尼生最小。上剑桥“三一学院”时,作诗得奖。他的哥哥也擅诗,两人合出诗集。不久独自出诗集,三年后又出一本,但都被批评家严厉否定。他自此隐居九年,直到1842年,再出新诗集,诗名大噪。丁尼生最后得爵位,得桂冠。

温和,明净,讲究音韵,合英国绅士口味。长寿。他是英诗史上的福人。福人往往是俗人。我不喜欢丁尼生,桂冠诗人尤其讨厌,好像皇家宠物。

勃朗宁和丁尼生被称为当时的“诗台双星”。但我喜欢勃朗宁。

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受教于伦敦大学,一生生活宁静。早年写过戏剧,不好——他是诗人。后来找到自己,出诗集《铃铛和石榴》(Bells and Pomegranates)、《男人和女人》(Men and Women),渐得大名。

我们小时候的小学教科书,有许多世界名著。唱莫扎特,我们却不知道。那时我就在教科书上读到了勃朗宁的诗,非常喜欢,叫做《花衣吹笛人》(The Pied Piper of Hamelin)——有一个大城,老鼠成灾,市长招募灭鼠的能人,允诺厚赏。一个穿花格子衣服的流浪者说能灭鼠,市长高兴,请他行事。花衣吹笛人便吹响笛子,老鼠纷纷出洞来到他脚边,他边走边吹,走到河边,鼠群统统掉到河里淹死了。花衣吹笛人向市长讨报偿,市长赖账不认。吹笛人笑笑,转身走出市府,边吹边走,全城的小孩跟着他走出城门,不知去向。

这首诗有寓言童话的性质,但更有诗味。现在想想,我也是那个吹笛人——讲世界文学,就是吹笛呀。

他是个博大精深的诗人,淡远简朴中见玄思。他是写给少数智者看的,所以纪德称他“四大智星”之一。他像一座远远的山,不一定去爬,看到他在,我就很安心。他相貌极好。

伊丽莎白·芭蕾特·勃朗宁(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1806—1861),通常称勃朗宁夫人。她是英国女诗人中最有成就的,相貌也极美。生于伦敦,知识广博精深,翻译希腊文学(《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她最爱弟弟,弟弟不幸死于海难,她悲痛,隐居,以至瘫痪。

她名气大,长罗伯特·勃朗宁六岁。勃朗宁求婚。她先拒绝,后来感动,结婚。在意大利度蜜月,由于爱和葡萄酒,她康复了,能走路了。伍尔芙小说《爱犬富莱西》(Flush: A Biography),以他俩的宠狗的视角,描写他俩恋爱,写得真诚质朴。两人楼上楼下分别写商籁体(Sonnet,也称十四行诗),倾诉爱,交换:

不要怕重复,再说一遍,再说一遍,你爱我!(《葡萄牙十四行诗集》第二十一首,Say Over Again)

充满真情。他俩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爱侣(李清照才高于丈夫太多,还是寂寞的)。勃朗宁夫人死在意大利:她与丈夫谈心说笑,觉得累了,就偎在他臂上睡去——无病痛,死了。《被放逐的戏曲》(A Drama of Exile)、《孩子的哭声》(The Cry of the Children),是她的名诗。流传最广的是她写给勃朗宁的诗。
我曾买到勃朗宁诗集,英文,很珍爱。“文革”中穷极,拿到上海旧书店卖。老板懂,看后说:“他的诗没人要,他太太的我要,你有吗?”我只好将书抱回,一路上想:“他要他老婆的,他要他老婆的。”

讲到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文学理论和批评都要引他的话。他和丁尼生、勃朗宁恬静乐观的作风不同。他是怀疑论者。在牛津(大学)教诗歌,刊行诗集。但他的批评家名气压过诗名。死在意大利(我看不死则已,要死死在意大利)。

时代有点像个人:人的心情,明一阵,暗一阵,时代也如此。到阿诺德,理智和信仰冲突,直到悲观。再难受一阵子,济慈的后人又开始走济慈的唯美道路。

先有绘画的“拉斐尔前派”(Pre-Raphaelite),后来推广到文学。什么都不管,只想古代、中古、唯美。首领就是罗塞蒂兄妹。他们是意大利人,诗人,画家。

但丁·加百利·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他的十四行诗,据说是英国最好的。他的画怎样呢,不怎么样,只多了一种造型。他所特别喜欢的女性的脸,后来影响到鲁迅喜欢的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

诗更有名的是克里斯汀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1830—1894)。与勃朗宁夫人并称。有诗《鬼市》(Goblin Market),成名作。有一天,美国沙龙,克里斯汀娜在。青年文艺家在谈诗,谈到狂妄处,旁坐的罗塞蒂妹妹忽然站起来,说:“我是克里斯汀娜·罗塞蒂。”然后离去。众人无话可说。

风范可嘉。

同时有莫里斯(William Morris),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王尔德,哈代,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等等。均善诗。

哈代(Thomas Hardy)写诗起家,后来以小说得大名。八十三岁还出过诗集。还有一位道生(Ernest Dowson),其哀歌受人称赞,写酒、恋爱、失望。迷恋巴黎,是个颓废诗人,诗史总要提到他。另有一位菲兹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译者,译波斯《鲁拜集》(The Rubaiyat),名载文史。十九世纪末,爱文学的青年每人一本《鲁拜集》。

这是文学史上的风流韵事。我在十三岁时见到《鲁拜集》译本,也爱不释手。奇怪的文学因缘,凭本能觉得好。

那时的诗,已摆脱神话英雄事件。自湖畔诗派起,已倾向生活、爱、儿童、自然,属于感情上的民主主义。他们主张永恒的主题,但方法是向回走的。向回走的作用,是借古代的弹力,弹到前面。文艺复兴“三杰”都借古希腊之力,弹到前面去。

以诗论,勃朗宁强,借古代,显示现代气息。赏十九世纪英国诗,要保持距离,别以为诗到头了。不,诗的可能性多着呢。十九世纪的诗的矿藏,只发掘了一部分。

我写诗,神话、英雄、自然、爱情、儿童,都没有。诗的大路还有人在走——其实没人走——诗还大有作为。

十九世纪英国诗,值得读。维多利亚王朝的英国诗人,真如群星灿烂,讲不胜讲。中国人要好自为之。唐诗,仿佛是远山,是诗的背景——诗应该从我们这儿开始,移到近景来。曾用过的诗的材料、方法,我看都不是好材料、好方法。这个感觉我早就有,但不能公开说,说了,要被囚进疯人院。

但是十九世纪的小说,如哈代的几部,可以说是登峰造极——现在,我们自然而然从诗流到小说。

十九世纪英国小说谁开头呢?玛丽亚·埃奇沃思(Maria Edgeworth,1768—1849)。生于爱尔兰,终身不嫁。第一部小说《拉克林特堡》(Castle Rackrent),写地主农民。她的小说写社会问题,趣味浓厚忠肯,死时八十一岁。司各特很赞赏她。

第二位小说家就是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也兼诗人,诗名高时,写了小说《威弗利》(Waverley),不自信,隐名出版,却大受欢迎。此后作二十九部小说,部部受欢迎。文笔收转自如,材料极其丰富,歌德大赞,称其伟大。晚年穷困,过度工作以偿还债务,虽然许多债本可以不用还的。

接下来是简·奥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傲慢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的作者,与司各特同代,很特异的女作家,生前几乎无人知道这么个女作家,小说名实相符。她的作品我以为是不易读的,写凡人凡事,六部小说,前后很完美。她的讽刺很平静,简朴的手法,很秀美。

女性作家中我非常推崇奥斯汀,有天才,有功力。那时女人写小说是笑话,要被人看不起的。奥斯汀就在那种翻板的小桌上写,听到脚步声,连忙盖上桌面。这样提心吊胆的写作生涯,竟能完成六部长篇小说——天才是埋没不了的。

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早年穷困,父亲还不出债,入狱,他探监。不幸的生活造就他的文学起点。他从未进过学校,一切自修。父亲出狱后送他到律师事务所工作,他不喜,宁可去当速记员,得以练习速记和文章的剪裁。得空喜欢在伦敦街头漫游(作家似乎都在大都市生活)。初写滑稽有趣的东西登在报上,被人发现,请他去做连环画的脚本编写:《匹克威克外传》(The Pickwick Papers)是也。出版后,读者兴趣不在画而在文,迅速家喻户晓。

狄更斯二十五岁前后,小说开始一部部出来,广受欢迎。1842年游美,大受欢迎。晚年不写了,常在听众面前朗诵自己的作品。他的作品拍成电影最多,一拍再拍——《远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双城记》(A Tale of Two Cities)、《雾都孤儿》(Oliver Twist、《老古玩店》(The Old Curiosity Shop)。

评价:正统文学批评说他艺术水准不够,认为是通俗小说作家。我以为这种批评煞风景。我喜欢他。在他书中,仁慈的心灵,柔和的感情,源源流出。说他浅薄,其实他另有深意。他的人物,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但和中国式的因果报不同。他的这种“报应法”是一种很好的心灵滋补。托尔斯泰说:忧来无方,窗外下雨,坐沙发,吃巧克力,读狄更斯,心情又会好起来,和世界妥协。

我年轻时期忧来无方,也用这老药方。你们现在都忙,没有空闲忧悒,如果谁落在忧悒中,不妨试试:沙发、巧克力、狄更斯。

狄更斯的小说结尾,失散或久别的亲友又在一起了,总是夜晚,总是壁炉柴火熊熊然,总是蜡烛、热茶,大家围着那张不大不小的圆桌,你看我,我看你,往事如烟,人生似梦,昔在,今在,永在。

这种英国式的小团圆,比中国式的大团圆有诗意得多。我们大家在美国,说老实话,都在硬撑,谁不思念狄更斯结局中那张不大不小的圆桌?

我写东西时与奥斯汀和狄更斯比,奥斯汀太啰嗦,狄更斯太通俗,但我就是喜欢这两位作家。艺术上前人和后人的关系,是艺术上的天伦关系:前人哺育后人,后人报答前人,成天伦之乐。

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响当当的大小说家。上海解放初期,许多文人看萨克雷。生于印度,五岁回英国。十八岁入剑桥,但他想学艺术,退学,写小文登报。到《浮华世界》(Vanity Fair,又称《名利场》)出版,成名。后来出《潘登尼思》(Pendennis),又以“英国十八世纪幽默家”的演讲著称。写上流社会,结构很强。讽刺寓意,好心肠,不是攻击性的。他的小说如一种皮鞋,好皮,好功夫,穿在脚上有点夹脚,不舒服。他的小说有点像任伯年,是小说能品中的大师。

爱德华·布尔沃–利顿(Edward Bulwer-Lytton,1803—1873)。早熟,母教很好,六岁能诗,十五岁出书。剑桥学生。步行游历全英国和爱尔兰。后定居法国。善谈,还在内阁参过政。作过小说《庞贝的末日》(The Last Day of Pompeii),情节浪漫,考证翔实。又有小说《未来的人类》(The Coming Race),提到当时还没有的电。

十九世纪后半叶英国文学,也是女作家领头登场: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1816—1855)。她们是三姐妹,生于牧师家庭。本来是五个女孩,一个男孩,母亲死后,姨妈来照顾孩子。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夭折了。夏洛蒂·勃朗特是老三,艾米莉(Emily Brontë,1818—1848)是老五,安妮(Anne Brontë,1820—1849)是老六,住在约克郡的桑顿村,旷野的偏僻一角,自然环境影响了她们的气质和文学风格。

三姊妹都在文学史占地位。安妮是诗人,也写小说,有名,但地位不如两位姐姐。

三姐妹在约克郡一直写到死,真正做到了生活和艺术的一元。生活和艺术家应该是什么关系?她们的实验很成功:终生不嫁,态度虔诚,成果卓越。这种自立、不嫁、求全、写,不一定使人佩服,但要深思。似乎艺术另有自己的上帝,而她们是上帝的选民。

一说《简爱》(Jane Eyre是自传性的,其实她的经历和简爱不同。出书后非常轰动,直到二十世纪才冷清。艾米莉《呼啸山庄》(Wuthering Heights的光辉盖过了《简爱》。

伍尔芙夫人对《简爱》的批评凶狠不留情。我以为《简爱》还是好。一是情操崇高,二是适合年轻人读,是爱情的好的教科书。年轻时不爱看此书,完了——感情上爱情上看不懂《简爱》,是个大老粗。对《少年维特》、《简爱》、《茶花女》、《冰岛渔夫》(皮埃尔·洛蒂)这几部爱情小说,如果看不懂,不爱看,那是爱情的门外汉门外婆。而且我可以判断他是个坏人,没出息。

西方就有这好处:有这样健康的爱情教科书。中国要么道德教训,要么淫书;要么帝王将相画,要么春宫图。

我到现在还想写一两部纯粹感情、爱情的小说,只是老了还写爱情,拿不出手。来美九年,敬爱情而远之。

你们还年轻,人生的季节已经错过了。如开桃花,是十日小阳春。

还是去读小说。

人生多少事,只能“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人的幸福,其实就到心向往之的地步。整个音乐就是心向往之的境界,是拿不到的东西。

伍尔芙夫人扬《呼啸山庄》贬《简爱》。何苦来哉?前书适合老年人读,后书适合青年读。毛姆(Maugham)评《呼啸山庄》,说:“令我想起绘画上的艾尔·格列柯(El Greco)。”

这几本书是爱情上的“福音书”。爱情在这个世界上快要失传了。爱情是一门失传的学问。

诗意上来时,文字不要去破坏它。现在我看到的中国的现代诗,字眼、文字都太刺眼(欣赏艺术需要本钱——天性、学问——没看懂的东西,是没有本钱)。

大家都结婚了。否则,就做个爱情上的流浪汉。已经结婚的,就地取材,自己、双方,创造新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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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人: 木心

木心(1927-2011),画家,文学家、诗人,乌镇人,12岁写诗,16岁在当地报刊发表散文。五十年代后,分别任中学教师与上海工艺美术设计师,私下写作,积著作二十种,文革初抄没。前后三度被囚禁,成狱中手稿66页。1979年获平反,任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1982年移居纽约。重启绘画与写作,分别在海峡两岸先后出版诗集、文集三十余种。同期,作画不辍。2001年,耶鲁大学美术馆为其举办大型个展,并巡回芝加哥美术馆、夏威夷美术馆、纽约亚洲协会美术馆,随展出版精装画册。新世纪木心应家乡乌镇竭诚邀请,于2006年回乡定居。2011年逝世。同年,乌镇为之起建“木心美术馆”。2011年,首部英译小说集《空房》在美国出版,获美国出版人周刊等书评机构好评。2012年底,木心在纽约为华裔艺术家讲授五年世界文学课的听课笔记《文学回忆录》出版,获两岸各种年度图书奖五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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