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孤儿与未婚母亲

露丝·理查逊(Ruth Richardson)探讨影响《雾都孤儿》Oliver Twist)创作的那个贫穷、高死亡率、充满偏见与善行交织的世界。

失去单亲或双亲尽失的孩子,是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小说中反复出现的话题,这并不会令维多利亚时代的读者感到惊讶,因为在当时,高死亡率意味着成为孤儿并不是罕见的厄运。你只需想想《雾都孤儿》,看看狄更斯如何利用一个孤身生存于粗暴世界里的孩子的困境,来揭示孤儿苦境的戏剧性与危险性。这无名孩子可以是任何人,每一个人。

从小奥立弗·退斯特这个例子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服饰真是法力无边!他本来裹在一条迄今为止使他唯一蔽体之物的毯子里,既可能身为贵胄,也可能是乞丐所生;旁人眼光再凶也难以断定他的身份地位。现在,一件旧的白布衫(因多次在类似的情况下用过,已经泛黄)套到身上,他立刻就被贴上标签归了类。从此,他就是一个由教区收容的孩子、贫民习艺所的孤儿、吃不饱饿不死的卑微苦工,注定了要在世间尝老拳、挨巴掌,遭受所有人的歧视而得不到任何人的怜悯。[1]

奥立弗的母亲在分娩后生命垂危,奥立弗生在济贫院,连名字也没有。唯一能够识别他身份的是母亲留下的可挂在项链下的珍贵纪念小盒却被人从她的尸身上偷走了——无论饥饿或疲乏,她都没有将它抵押或卖掉。我们只是到了后来才得知小盒子里放着两缕头发和一个刻有她名字(“Agnes”——艾格尼丝)的婚戒。有了这样一条线索指向孩子的生身父母身份,当地官方有时便会在报纸中刊登广告,希望女方家能够认出这则消息,“承认”(并领养)这个属于他们的孩子,这样一来教区也能省下抚养孩子的费用。

因为他的父母身份不为人知,也无从得知,奥立弗的名字是教区助理班布先生(Mr. Bumble)给取的。他解释说自己手上有按字母顺序编排的人名表,给教区中有类似出生情况的孩子备用:

“我们按字母顺序给我们小可爱们命名。上一个轮到S,我们管他叫斯瓦布尔(Swubble)。这一个轮到 ,我叫他退斯特(Twist)。下一个将是昂温(Unwin),再下一个叫维尔金斯(Vilkins)。我想好了从A到Z二十六个不同字母开头的姓氏。等到最后一个也用上了,再从头轮起。” [2]

班布先生的口误——用“小可爱们”(fondlings)替代“弃儿”(foundlings),可能让人想到孩子们是受到了良好的照料,但是,我们从小说中奥立弗的例子了解到,事实并非如此。大家都熟悉的一个场景是奥立弗上前乞求多添点食物,当时是因为奥立弗与济贫院里的男孩子们都饿极了,其中一位便威胁着如果他没有别的可吃了,他便要把另一位男孩子给吃了。男孩子们抽签决定由谁上前乞求再给一份吃食,因为他们知道去乞求的那个人不论是谁,都会因鲁莽受到严惩。

“育婴堂”(Foundling Hospital)

实际上,“育婴堂”遵循的是同样的取名习惯。“育婴堂”(“Hospital”,有提供殷勤款待“hospitality”之意)是个非常著名的伦敦机构,为十八世纪四十年代有位名叫托马斯·科勒姆(Thomas Coram)的老海军上尉所建,用作收留弃婴的养育院。科勒姆看到许多弃婴被放在大门口或灌木丛里,有时因为发现得太晚,遗弃过久而致死。他的理念是建立一个慈善机构,收容这些被遗弃的孩子,给予照顾,直到他们长到能养活自己的年龄。这些孩子都被当作弃儿收容——甚至包括那些有名有姓的——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全新的身份。“育婴堂”提供住所、食物、衣服、医疗、教育以及工作安排,让这些孩子做好充分准备,应对外面的世界。

这间育婴堂占据了一大片土地,离道蒂街(Doughty Street)非常近,狄更斯在完成《雾都孤儿》时和他刚建立不久的家庭正是住在道蒂街。育婴堂是一座给人印象深刻的建筑,它成为其他地方收养弃儿时可仿效的典范。育婴堂所在的地方,现今是个公园,名为科勒姆公园(Coram’s Fields),位于大英图书馆的南面。

在礼拜天的时候,狄更斯常常会与家人同去弃儿礼拜堂做礼拜,他将该慈善机构秘书布朗罗先生(Mr Brownlow)的名字用到他小说中一位善良而重要的人物身上。现实世界里的布朗罗先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是育婴堂的秘书,在此职位上工作了五十八年,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而他本人实际上也是个弃儿。他的姓氏取自育婴堂所在的这片土地的所有者。布朗罗先生书写该机构的历史,以及一些著名弃儿的传记,大英图书馆里藏有他的著作。在《雾都孤儿》中,布朗罗先生是个非常善良的老绅士,是“机灵鬼”(Artful Dodger)扒窃的受害者。他解救奥立弗免受牢狱之苦,保护他不受书中恶人费金(Fagin)和比尔·塞克斯(Bill Sykes)的伤害。

未婚母亲

在《雾都孤儿》中,奥立弗的母亲是个单身女子,未婚母亲。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引入这样的话题是非同寻常的,狄更斯的故事设定很可能会让一些读者感到震惊。在维多利亚早期,未婚先孕对女人来说是一种耻辱,在小说中奥立弗的母亲离开了家,这样一来她的家庭就不至因她的不洁而蒙羞。这种污点不会印在未婚父亲身上。我们在后来的故事发展中才知道奥立弗的父亲是一个已婚男士,但他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这时他遇到了奥立弗的母亲。在那个年代,普通人不能离婚,因此出现许多不幸福的婚姻和许多秘密的婚外情。当时没有避孕的方法,怀孕是常见的结果。奥立弗的父母还不知道怀了孩子,他的父亲就死在国外,因而只留下奥立弗的母亲——像许多女人一样——独自面对未来。

对于未婚母亲而言,有个孩子要照料,还要赚钱谋生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当时女人和男人从事同样的工作时,女人只能拿到男人的一半工资。通常女人能从事的工作,比如缝纫工,工资是相当低的。

非婚生,或称为“婚外(out of wedlock)”的孩子被视作“私生的”,不具有完全的法律地位,直到二十世纪中期,这一直是个严重的污点。在十九世纪,私生子与已婚父母的孩子相比,成活率只有后者的一半。私生子与母亲都是歧视的受害者。

极少雇主会愿意雇用一个带着私生子的女人作固定工,因为照料孩子会分散母亲的精力,而且非婚生子本身就是个污点。伦敦到处是在寻找工作的穷人,若不掌握些有用的技能,找工作是很困难的。带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要赚够钱生存下去是极为艰难的。街头卖唱的谣曲歌手——被认为是最低级的“工作”——通常示人的形象就是一个女人带着个要照料的小婴儿。许多未婚母亲或带着小孩的寡妇,都跟奥立弗母亲一样的结局:无家可归、身体差、食不果腹、精疲力竭,最终只能申请去那些绝望的人都不愿去的避难地:济贫院。在那里,这些女人必须承担济贫院里的部分苦工。在有些济贫院,这类女人会被挑出来穿上特殊的制服,以标明她们是未婚母亲。有些女子就留在济贫院,成为济贫看护,有些则可能把孩子留在济贫院,自己外出尝试新生活。跟许多妇女一样,奥立弗那可怜的母亲在生下奥立弗时因身体太弱而死去,独留奥立弗一人在世上。

在某些方面,比起私生的教区孤儿,弃儿可能被视为在这世间更合人意的身份,正如婴儿被育婴堂收养要比被地方济贫院收养更幸运。十八世纪小说家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刻画的著名角色汤姆·琼斯(Tom Jones)就是个弃儿,但最终发现他是个好人家的私生子。狄更斯很钦佩菲尔丁的小说,他本人设计的主角奥立弗·退斯特身处困境,揭示了在稍后的时代里身陷类似困境的儿童遭遇。小说的最后讲述了奥立弗同样也生自富裕之家。两部小说结尾处的发现都推动小说走向了圆满的结局,但是当然,现实生活并不总是这么充满希望的。

文章翻译:傅燕晖

文章版权持有者:© Dr Ruth Richardson。未经许可,不得擅自转载使用。

撰稿人: 露丝·理查逊(Ruth Richardson)

露丝·理查逊是一位独立学者,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客座研究员,香港大学的客座教授,和大英图书馆珍稀书籍阅读室的忠实用户。她是作者,也是编辑,作品包括《死亡,解剖和赤贫》(Death, Dissection and the Destitute)、《<柳叶刀>里的古籍》(Vintage Papers from the Lancet)、《医疗人道》(Medical Humanities)、《格雷先生解剖学的生成》(The Making of Mr Gray’s Anatomy)以及最近的作品《狄更斯与劳教所》(Dickens and the Workhouse)。她在教育期刊上发表了非常多论文,为国王学院特殊馆藏中心以及毕晓普斯凯特中心布置过网络展览,也是《柳叶刀》杂志的长期供稿人。她最近正在做的是关于狄更斯和丁尼生作品中关于边缘和地形的研究,还有关于保护克利夫兰劳教所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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